去东京前,久居京都的友人告诉我,可事先网上找房,“有一种マンスリー(monthly)月租法十分方便,拎包入住,相当省心,过去有朋友访学东京,也曾推荐她用这种,日本大部分房屋契约要两年起”,确有诸多不宜。于是“从善如流”,早早在一家集合型短租网站相中一间上野动物园旁的住所,户型写明1dk,即一间卧室,一间餐区,一间厨房。数月后,先期访学的同契来告,有位朋友即将回国,住房恰好空出,地段极佳,家具齐备,骑车一刻钟便可直抵东京国立博物馆,途中路况良好,还有台脚踏车能一并交接。如此便利,令我好一番踟蹰,也曾幻想过黄昏里滑行坡道,身后一串鸟鸣啁啾的情景,却因车技勉强只得放弃。最终还是做了熊猫的邻居,于是旧日的宽永寺界,今日的“恩赐上野公园”,便成为日常散步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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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永寺地图
所谓旧日的宽永寺,是德川家的“菩提寺”,即其家族代代皈依、埋葬先人之所。1867年“大政奉还”,德川部下有不甘于降者组成“彰义队”,据上野以抗新政府军。1868年上野战争,队中人物大半死伤,宽永寺于是易主。1873年,连同上野山并归东京府公园地。一片废墟之上,人们新筑起都民公园,大佛下建成“胜览所”,可以俯瞰不忍池。其后,科学博物馆、东京国立博物馆、附属动物园、奏乐堂、东京国立西洋美术馆陆续竣成。西洋美术馆更因设计入选世界文化遗产。有一回前往参观,中庭少驻,望见苍空淡淡的薄云,筛下净寂的光,于苔绿的琉璃砖墙返照入室,平分身畔,一片湛然,使人难忘。
每日涉过软木、石砾铺成的林荫道,眼见节庆的彩篷橙黄橘绿变换了一轮,终于在处暑日,迎来了朋友一家。相约凭吊上野的古迹,曙色中先往宽永寺根本中堂。堂正改建,由障子包围。院中石碑数块,一块1821年立,形状方圆无棱,不露圭角,篆额“虫冢”,下记碑文:此处纪念画家增山雪斋,其人为长岛藩(今三重县地区)藩主,留下《虫豸帖》,今藏东京国立博物馆内。此帖集绘各色细小生灵,“虫”指有足动物,“豸”为无足生物。春季绘蝴蝶,夏季画蜻蜓、蚱蜢、蝉,秋为蛾、蜂、毛毛虫、甲虫,冬则蜘蛛、河鱼、蜥蜴、青蛙,各只眉目分明,纤毫毕现,当为“博物图谱”风气盛行下的产物。
増山雪斋,《虫豸帖(夏)》,東京国立博物馆藏(图源:ColBase)
又一碑形制方长,周围薄边一道,中央阴刻碑文四行,为尾形乾山纪念碑。近前细读立牌:乾山为“琳派”画家尾形光琳之弟,生于京都,后随轮王寺宫公宽法亲王至江户开窑从事陶艺,逝后葬入善养寺。然而时光流驶,人们渐渐遗忘了其墓址,直至绘师酒井抱一重新发现,为立“乾山深省迹碑”才又彰显。明治末期,善养寺动迁,墓地几度辗转,因与公宽法亲王的因缘移入宽永寺,尔后又再迁移,至今西巢鸭善养寺内——故而上野之碑仅为纪念,并未埋骨。曾于东京的展览上见过他的几件陶器、小画,大都描摹苇塘野鹊一类,朴素简淡,据云也能画金地屏风,风格与哥哥类似。
出寺,漫行至上野东照宫。过石坪,见五重塔。塔身近方,上弇而下侈。塔檐五层,每重尺度约略相同,顶端有相轮九层,约一重塔高,全塔比例因而高挑颀长。至东照宫门,已近六时,门琐落下,只好隔门相望,也算看过。依唐门右折,为原定参拜路线,今左折回返,才留意到先前错过的入口处“手水舍”(洗手处)。参照东照宫,其位置属西,相对参拜者在左手一侧。朋友介绍,古代仪礼里仪节中一般设洗,通常有两处,其一正式的洗,常见对准东侧屋檐,其二房中的洗,一般在北堂,对准室的东墙。日本神社的净手处通常在西,与仪礼庭中设洗的相对位置相反,但若按礼学原则解释,为神与为人相反,或凶事与吉事相反,其实也与旧礼制合辙。
五重塔
又过精养轩,为老牌西餐馆。据云陈设精洁,口味宜人,曾于日本“西风”盛行的时代成为王公名流的重要聚会场,宾客盈门,车马络绎,也常出现在晚近访日学人笔下。朋友讲起经史学家胡玉缙的故事。光绪三十年(1904),胡氏奉委东渡日本考察,日记中多见至精养轩赴宴、会客、就餐的记录。1931年因《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修撰之事再度访日,日本外务省文化事业部安排的行程中,也有“(四月)十七日金曜博物馆、展览会、动物园 (东方文化学院主催上野精养轩晚餐会)”一列。作为闻名的交际场,这里确曾见证许多时事的变迁。
几日后,好友夫妇翩然来访,照例去发怀古幽思。此回时间尚早,东照宫仍在开放。购票入内,绕庭漫行一匝,然后看过树龄六百的大楠,穿过侧扉,至东照宫殿前。殿宇不算宏阔,但遍涂金漆,檐下斗拱杂沓,倍见辉煌。向外十步,是圈半人高的墙垣,雕镂精美。正中开一道金碧唐门,通向参道。整体规模左右对称,似从日光东照宫缩摹而来。
又至两大师堂,也是先前未到之所。此处合祀宽永寺开山——慈眼大师(天海大僧正)及其所尊崇的慈惠大师(良源大僧正)两大僧正。入门,但见一树浓绿、一株枯树夹峙,叫人不辨节候。前庭却花木勃郁,细数有大吴风草、荻、绣球、胡枝子、南天竹,层叠相发。想来秋季变色,应也十分好看。有鸟雀鸣于树间,音节尖嫩,若牙牙学语。随鸟语步入两大师堂,便见三组木雕尊像,贴敷金箔,立于殿堂。由天顶垂下的金色法灯,满缀璎珞,为尊像又添了一重覆护。
出堂,至今葬礼场所轮王殿。玻璃门后立着两块看板,款款安慰茫无着落的人:倘若您还未选定菩提寺,或墓地无人继承,又或故乡墓所遥远,不能频至,不论属于任何宗派,我们都很欢迎。我们珍视每位供养者的心意,提供永代供养,即使将来无人扫墓,也会每日诵经祈福,每逢春分、秋分彼岸时节或每年三回的盂兰盆节,还会寄明信片给您,每月十五日,更将举行特别“回向”法会——听来十分可靠,可以依托。回想过去行经此地,曾见一排整峻的黑车列队静候,从门厅里不时步出宾客,黑色套装,全身肃穆,各于两三傧相引导下,不动声色地钻入黑车。“车头”驶离,下一台即刻补位,极富高效,如流水线般无情,只不知门内告别的光景如何。
黑田纪念馆
秋分以后,天气忽尔晴明,一片神光,惹人心目。东博贴出告示:德川历代将军御灵庙将特别开放。本想凑齐此处,便能周览宽永寺,不想临开放日,惊觉定须提前一月书面申请,才算预约。此际前往已不可能,不如去趟动物园,不枉作一回熊猫的邻居。
物以稀为贵,上野的动物园游人络绎。听闻有日本的美术史学者前往上海,感想之一便是看熊猫不排队。熊猫的园舍造价高昂,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日本花费一个亿建造的豪宅。1972年大熊猫专机来此,世代安居,成为日本全国的明星。原想见一见现今的豪宅主人,未料下午两点,便要谢绝游人入场——无奈又再打道回府。
想来东京迎来送往,不独我一人。五年前游弋上野,也同京都的友人一道。傍晚去她下榻的旅馆小坐,在本乡。回程途中,步经许多日式宅邸,景观与上野大不相同。晚间十分寂寥,街町不见行人。某个起伏的坡道上,一台自行车缓慢攀行,暗夜里但见一星车灯闪烁。朋友提醒,这一带不少斜坡,不利骑行,又讲她求学多年,好些友人已离校,自己常有时间停滞之感。那一瞬如在梦寐,使人铭刻。如今易地而处,仔细辨认,才可想象留在原地的人与睽隔远离的人心境大抵不同。但天光林影,软泥轻径,既分担过哀乐,彼此便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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