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画家石虎先生(1942-2023)走了一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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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重看石虎,探讨石虎对于中国现代艺术史的意义?这当然不是一篇两篇文章所能说清的。在石虎辞世后的首个大型展览“兹山无尽——石虎最后十年重彩画展”(2025年1月17日-3月16日)即将于上海海派艺术馆展出之际,回望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至今的中国艺术史,石虎一定是一个显目的存在。尤其是,其最后的八年时间隐于岭南乡村、回归内心,不求闻达,独立不羁,反而以其定力、直觉与宏阔的创作再一次让人瞩目。
石虎先生(1942-2023)在广东和平县山下村
石虎 《非洲写生》封面作品 1978年
石虎一生可谓传奇,他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即因《非洲写生》而影响巨大,其后因特立独行、求新求变以及生活的巨大变化不断成为艺术界争议话题,然而他在借鉴西方当代绘画观念和实践的同时,始终强调中国文化的渊源,并以其创作时的直觉、野肆与辽阔,探索对于当代艺术与笔墨的理解。
艺术史的写法并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自有其内在的逻辑性——石虎一定会是在艺术史留下浓重一笔的,尤其是,他以其人生、哲思与融会东西方艺术创作所引发的一系列话题。
因缘际会,有幸在石虎辞世前数月与他做了连续两天的对话,因之略记印象片断,以纪念先生。
(一)山下
想起岭南山下村,似可神遇,古风一片,如读诗经,《郑风·子衿》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忆及与石虎的相遇,似乎有些恍惚,就像那两天与他持续的对话一般,浓酽若酒,竟忘了何以走进山下村,何以与他做一次对话,然而却感觉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一切是顺理成章的。
那天初至山下村,与石虎乍一见面,端起茶杯,烟雾缭绕间,从山下村近作开始,居然立刻进入持续的对话状态,如风行水上,激荡成纹,两天一晚,不停地问答,言说,其后竟凝固了四万多言的文本,知者自知,就像石虎辞世一周年时与山下村的来往短信:“天地人,皆有感应,相遇即大缘。”
然而那些文字尚未整理校对完毕,石虎竟因新冠感染,遽然而逝,念之真有一种大恸在。
石虎晚年居住的广东和平县浰源镇山下村
山下村地处粤赣交界,是客家古村,行走其间,恍若旧纸淡墨,氤氲一片。石虎或如一块褪尽火气的老墨,历经喧嚣与磨砺,悄然告别那些灯红酒绿,至耄耋之年,把自己丢在这一可以纯任自然的山村,磨出一砚浓厚之墨,重重的一笔之迹,裹挟着先天的元气,在一个普通山村刻下了深深的印记,“视其无而有,视其有而无,笔其无而无所不在者,神觉其观,故一笔之迹当做万物齐观,乃神迹魂灵是也。”他在生命的晚年,居于山下村七八年之久,碧水青山,稻花香里,追求生命中的自在之境,也以其创作与生活态度,启示来者。
他说:“与山下村的农民生活在一起,看他们种稻子、种玉米,我在作画,活儿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都与土地亲近,都是质朴的农民。”
记得那天问他,在山下村有得大自在的感觉吗?
石虎答言:“这里宁静,自在就行了,大自在很难说。当我们说自在的时候,实际上已经不是自我,是讲万事万物的自在,在自我生命之外,天地在运行,天地万物的运行,不是和自己无关,它可能推动了你做一些什么事,但你可能不知道,你可能以为是自己做的。人是天地的产物,一定是这样。”
那天与石虎长聊后已是黄昏,出得摩诘草堂,行走于山下村的溪畔小径,溪对面,散落着黛瓦白墙,满目的青山,满溪的水声,活活而流,石虎略略佝偻,着一紫红袄子,负手而行,且行且聊。若不是垂下的三根辫子(他说那源自其家乡风俗,象征勇气),似乎与当地的乡贤老者也相差无几。
地里玉米苗长得很好,一棵棵的,落日斜晖间,既有一种诗意处,又显现着一种旺盛的生机。
石虎(1942-2023),2023年在岭南浰源镇山下村 澎湃新闻 图
一只小白狗或前或后,紧紧跟随,标准的中华田园犬,眼神里满是憨厚与善意,石虎俯身逗弄了一下这狗,似乎说是捡来的,叫豆豆——然而豆豆很快跑开了,遂以豆豆为喻说起画中的线条,“比如说一根线条画下来,心灵中可能有一种愿望和必然性的结果,有一个预判,这是很正常的,可是画着画着不听你使唤了——像这宠物狗豆豆,你一叫它,反而跑了,跑了其实是一种天意,你要驾驭它跑,最后豆豆还能跟着你回家,这就是尊重线条的自在性,不然的话线条成为你的奴隶了。”
豆豆果然又回来了,摇着尾巴。
石虎说起这里的庄稼、野草、荒滩,说起山下村的万千物象,折断的荷茎,墙脚的裂纹,以及菩提叶线,苇丛招摇,蚁穴呈纹,石叠成景……天地之间的线条与玄机,尽皆艺术的神示;又说起这里的方言,尽存古意,比如黄昏称作“霞夜”,早饭叫“食朝”,午饭叫“食昼”,没有叫“唔曾”,喝水称“啜水”,最有意思的是,“蝴蝶被称为扬叶”,想象蝴蝶如落叶般飞扬,何样的诗意,所以石虎有言“扬叶飞双,茅屋秋风依旧”。
石虎工作室窗外的菩提叶
石虎水墨人物画
说起汉字,比如“秋”,禾火为秋,念之如诗,全是意境,汉文化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都是一首诗。
溪边有一松,驻足听了一会水声,抚松叹言:“说到艺术——实际上,艺术相当于星辰彼岸,彼岸是什么?就是招魂。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要走远一些,不走白不走。”
说这些时,他望着山下村黄昏的天际,远山如黛,层层叠叠着橙红绛紫。
2023初夏时的岭南山下村,石虎工作室摩诘草堂
(二)摩诘
摩诘草堂矗立在山下村村口,是一所颇有些气势的院落,两层楼的大型房屋,与周围的房子在气派格局上完全不同,白墙,黑棚,靠墙处植有一排菩提树,门前阡陌纵横,夹出一小块荷塘,满塘的小小荷叶,深深浅浅,一片清韵。
草堂极宽大,正中墙壁题书“惠风和畅”,中间是巨型画案,上置文房之属,尤可注目的是一堆孔雀毛笔——那是石虎为追求心中的线条而特制的画笔,两侧或陈列书籍纸张,或满堆画册,墙角则排列颜料罐,正对画案临荷塘的一面,靠窗是茶室,有一方桌,列果品茶具,另一面则是巨幅画墙——长13米、高4米多的巨幅《十八罗汉》图当于是墙绘成。
“鹂鸟跃菩提,梵光照窗机”——这是石虎所题的匾额对联。阿平说每天晨曦初起时,窗外菩提树叶间可见金辉,先生便坐在画室中的方桌前,整理发辫,或品茗,或吐雾,读书,写字,作画。石虎自己说:“一般上午画画,在案子上画点小东西。老子《道德经》写了很多年了,中国文化界熟悉这也有两千多年了,但有多少话,人们能消化?能变成现实,这是很遥远的。”
石虎在摩诘草堂外 2023年4月 澎湃新闻 图
摩诘草堂的制笔材料
石虎在摩诘草堂,2023年5月
从十多岁离开河北徐水的水边乡村,纷乱闯荡半个多世纪,复在晚年觅得这一水边山居之地,远离世事纷扰,远离各种商业的推广,安养心灵,静下心来,面对自己,思考生命,思考真正的创作,把那口“艺术之井”向深里挖下去,或许,不得不说到底是幸运的。
摩诘草堂之名自然得之于维摩诘,象征洁净、无垢,而“摩诘”二字也是唐代王维的字,印证着中国水墨的原点之一,东坡《王维吴道子画》记有:“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
此语用于评石虎之艺术追求,或也适合,石虎于“象”字,阐述颇多,所谓“大象无形”,他的晚年,一直在追求一种物象内外的自在精神。
“我以为绘事后素就是在说象、说绘事之于我的心象。”
“天地有数,数不可知。神觉有象,象合其数。象属于心灵神觉的载体,它是灵魂对感知精神性的升华和储印。”
……
这些自言自语是石虎挣脱物象拘束的悟道证道之言,无论是他在山下村所绘的巨幅《十八罗汉》、《菩提叶》百品,抑或重彩之作《八仙过海》、《熙煌图》《道情图》《晴平图》等,皆可作如是观。
摩诘草堂门前
石虎绘巨幅作品《十八罗汉》
(三)元浑
石虎身上有一股原初之力,人如其名,苍苍莽莽,大概自先天来。
那天聊毕,说起上古艺术的鲜活与元气,说起霍去病墓前的石雕,黄土高坡与民间艺术里的浑厚,说起秦汉时代的生猛与元浑,以及元明清此一精神的消解,试着请他书“元浑”二字。
他站起来,很平易然而又异常坚定地说:“非常喜欢元浑二字,秦汉、生猛、元浑,这几个字说得一点都不错。我的艺术,就是一直想追溯这种精神。”
随后持长杆孔雀毛笔,于画案抽出一纸,镇纸压平,略一思索,中锋用笔,先画一轮,复缓缓逆笔,飘逸而出,顺势生发,各成笔画,成一“元”字,再上下并置,点出三点,最后以苍劲之笔书一“军”字,笔墨之间,苍浑,疏密,枯湿,浓淡,各尽其情 。他解释言:“写‘元浑’二字,这个字放在前面或者后面,来回颠倒,都行,比如三点水,把三点水不要看成是一个逻辑关系,三个点的并置,笔顺就是告诉你一个逻辑,这个逻辑是汉文化最讨厌的,汉文化不讲究逻辑。一笔顺下来之后有很多弊病,本来事物之间,其实最高的境界是无先后,读佛经就知道,是无界,无前后,什么都是无差别的。”
石虎挥毫
石虎工作室关于中国文字的图书
其实某种程度而言,石虎自觉或不自觉地构建的是一种中国文化原初的一种张力与元浑之气,而构建的基础便是汉字文字学,或曰小学,是以先生对汉字学用力极深,对上古之学以及对六书推崇备至。
从文字金石之学来发现与构建元浑之气、提振民族精神的,最初的诱因是因为明清易变后,知识分子对亡国与亡天下的反思,从明末清初顾炎武、黄宗羲等对金石学的重视,傅山所言的“宁丑毋媚、宁拙毋巧、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再到何绍基、邓石如等,直到其后海派吴昌硕的苍古高浑、齐白石的拙朴天真、黄宾虹的浑厚华滋,都是石虎滋养的源头。
只不过,石虎生在中国改革开放的时代,经历了众多世事,且受西方毕加索、马蒂斯、米罗、表现主义、达达主义以及非洲艺术、史前壁画、图腾等的影响,似乎在形式上走得更加激进与古远,当然但就其精神内核而言,则未必如是。
从石虎早期的艺术求索而言,无论是从非洲写生,到西双版纳,还再到河北太行写生和甘肃河西写生,对元浑之美的探求,其实是从不自觉到自觉的一个过程。那种元浑苍古,或许来自先天的最深处,只不过,被他以一支笔钩沉呈现出来而已。
《晴奴图》68×34cm 纸本重彩 2014
正如美学家高尔泰先生所言:“河西写生这些作品没有任何技巧表演,显得苍凉肃远、深厚沉郁,而又依稀透露出一种紧张和不安的调子。显然,这时期画家所要探索的已不仅是自己的心灵,而是人生的真实。河西归来,他多次向我说,沙漠和戈壁的风景使他十分感动。在那单调和广大之中,感觉到一种悠远的情愫。他说他觉得“在戈壁滩上,好像空气里都有一种语言。正因为如此,这些画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染力,像情感的旋律,像点与线的交响诗。跃动的点、颤动的线,在幽邃诡谲的水痕墨迹之中互相追逐,汹涌推挤,而共同表现出一种创生期造物激荡变迁的原始生命力,一种对存在的执着和对生活的思索。”
高尔泰先生拈出“创生期造物激荡变迁的原始生命力”之句,可谓高论,简言之,此即元浑之气。
(四)书迹
书迹即心迹。
汉字书法其实是中国艺术的基础,是故,石虎对汉字,对书法用力极深,且其书法之路迥异于常人,剑走偏锋进行造笔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更在于注重心性的追求,一些晚年书法乍看若画符一般,如刀砍斧削,极多干笔枯笔,颇难读懂,然而观之却别有野性与张狂之美,似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见出自在。
石虎书迹:归故还里 莫厦广路迴 无识可认 唯桥侧老枣亲亲历历如旧 此京人之悲唯天可表
文字与书法的关系正在于书象而见心迹,因为借鉴史前岩画与古陶文,尤其是他书写自己的诗句,对原有汉字词重新组合,依稀的陌生感,而意义却可意会,从文本意蕴向视觉语言转换。以此书风书之,似乎扑面而来的是上古远古之风,率意恣肆而随心所欲的书写,然而本质上其实依然可以读出苦心经营处,让我想起汪曾祺写文章的说法“苦心经营的随便。”
当然,这样的书法似乎不宜多读,若多读有时感觉又似乎过于野肆而设计了,故相比较那些自写自书见出颇多构思的书法,一些大字作品虽然亦有设计处,然而因为笔划较少,用笔简朴,反而更见浑厚处,或者,相比较那些难以识别的文字,其实我个人更喜欢他在可以识别与难以识别之间的书迹。
不管如何,对于书法,他说的那些话,可以体味其间的真诚与追求所系:“书法是自由的,可以任性情地书写,只有汉字之书写,可以展开如此丰富而自由的书象线条艺术。”“ 书法是一种理想,一种人类最自由最丰富的艺术载体。”“ 书道是写精神,写灵魂,其实也是认识世界。”“毛笔书写之线条永远与中锋相关,因为造笔者已在毛笔毫序中结构了中锋的性质,可以说,偏也中锋。”
可以说,若真正明白石虎的寄意用心处,无论这探索成功与否,都当为他对中国艺术的赤诚而感动。
石虎书迹:汉字书法是构建自符号之汉字到所指之事物之间所发生之延异
2019年石虎在大连个展时有一篇他自己书写的序言《布彩经纶序》,大概照顾了普通观众的要求,文字虽然怪异深奥,却皆可识读,用笔或非孔雀毛笔——至少不是那种极长的高杆孔雀毛笔,书法一笔一划,拙朴瘦劲,少了张狂,如见山下村溪间行走的石虎,有平易处,亦有耿介绝俗意,又有飘然欲仙意,记有:“翁年笔墨,布上无忌往还,恣肆朴求,率性莫守规园……”
此页与其诘屈聱牙的书迹不同,尤其难得,因为正见出山下之间的石虎平易本色。
石虎《布彩经纶序》
(五)线条
线条见心性,真正的中国画家,其实只要看一根线条,就知道其修养、造诣,以及生命的状态、厚度与张力。
因为与生命的性情相关,若没有天地人的精神与深邃思考,何谈真正的线条?
石虎最初打动我的,其实缘自他的那根线条,笔性极佳,无论水墨抑或重彩,皆重一个“写”字,且信手生发,触处仿佛皆可见大块噫气,大块文章,既可见清新悠远的江南意蕴,又可见出宏阔的雕塑体积之感,且有着一种生命至深处的孤独与悲凉意。
犹记多年前读其水墨人物画时的激动,那样的一根线条,尤其是焦墨,或直来直去,或亦枝亦蔓,或不敷一色,或略施淡彩,然而却皆率性生长,辅以大块的水晕,浓与淡,疏与密,简与繁,互文互见,似乎进入一个自由的王国,的是中国笔墨里的妙章,感受如同十多岁时初读沈从文《边城》一般,山里女儿,如见清溪,让人如醉如痴。
石虎纸本彩墨
石虎纸本彩墨
其水墨山水,乍看或如乱石铺之,或混沌一片,或斑驳漶化,皆若上古之境。
他的松树,不按常理写之,忽而树干洇晕一片,忽而老枝纵横,然而线条清一色皆苍莽老辣,观之似闻笔于纸上行走时的嘎嘎作声。
在对真正的中国笔墨线条的追求之路上,石虎不是一个人在走,前有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等的巨大影响自不用多提,年长他一些的程十发、韩羽、朱豹卿等,还有同时代的周思聪、曾宓、朱振庚、朱新建、衲子、李老十……亦各有成就。相比这些更具传统笔墨程式的同道者,石虎因其视野的开阔与受西方现代艺术的影响,加上植入边地蛮荒的古风与民间艺术,以古文字六书生发出的哲思与诗性,再以一种性情挥洒之笔书写之,其水墨与传统审美趣味虽有渊源,但却大异其趣,或者说,表面上看,似乎把传统的程式扔得远一些,然而回过头来看,其实他并非扔远,而是把这种程式的半径扩大化了,立体化了,且对形式的追求,虽然少了一些内美与厚重,但就趣味与意蕴而言,却宕开极远。
石虎纸本彩墨 2019
其重彩画作虽亦可作如斯理解,但似更加繁复,糅入更杂,更加注重表面的炫目之感。尤其是,在从非洲归来,复游历云南、西藏、甘肃、西域、南洋等诸地,立足于强悍的心性,一手探入远古的苍莽与悠远,一手探入民间艺术的丰华与厚重,复糅入西方现代艺术的语言和观念,予以消化融合,其作品乍看如青铜与古陶般的质感与奇幻,灿烂辉煌,注重呈现视觉表面的丰富与张力,然而若深入解析这一系列“错采镂金”之美的重彩之作,正如宗白华拈出来两种美学体系,其实与其水墨画作的简洁清新与“初发芙蓉”之美互为表里。
因为繁复炫目的只是他的重彩,撑起那些重彩画作的线条依然可以见出单纯朴拙。
就以线条对心性开拓的深度而言,他也把几乎与他同时成名且市场影响极大的艺术家远远地甩在后面。
《熙煌图》134×200cm 布面重彩 2017年
《山花图》109×71cm 纸本重彩 2016
石虎曾自言:“我的重彩不过是水墨的色彩化而已。中国画家的王牌是水墨,重彩是水墨的演绎和解说。”
“发展中国画新的线条方式是中国国画家共同面临的一个严肃的学术命题。尽管尚没有人完全实现新的线条精神的拓创,但这种多体系的线条美学的创造,依然是中国画家为之辛勤,为之献身的一个恒久不变的主题。”
记得那天问他:“就作品而言,从早期的非洲写生,到女蛮,再到现在看到的一些水墨女人体,就想到《楚辞》里的山鬼与‘招魂’,包括您最后居住这样偏僻的山村,可见浓郁的楚风古韵,有一种感觉是——你是不是想为现代文明招魂。楚辞里多有招魂之作,你笔下的物象,不知是否可以理解为现代社会的招魂之作?如果可以,那么这样的魂,在你心目中,有具体指向吗?”
石虎回答说:“我完全同意。人体在万物中最复杂,信息最多,和灵魂情感联系得最紧密。人体每个部位都带有情感,线条也很丰富,你能够书写性地把人体表现得淋漓尽致,才能充分体现水墨画的生命力。说到艺术——实际上,艺术相当于星辰彼岸,彼岸是什么?就是招魂。其实艺术涵盖的东西,就是人类整个文化的全部。而集万物灵性于一体的赞美,取名为‘人体’,只是给了一个观看的视角。”
石虎《晴送图》119×75cm 布面重彩 2014
“中国画家宿命般地要背着传统,迈向现代。现代艺术的中国画线条应该有无数的描法。而线条所结晶的构式,应该也具有无限的可能性,线条及线条构建的无限广阔的天地正是我们所言的绘事心象世界。绘事之精华常常表现在人心性对万物的占有和给予,是这种占有和给予体现了人,从而也体现了天地神性精神。”
“因此绘事不是表述一个事,传达一个意,甚至不是去表述思想和政治。艺术大于思想,我们可以在艺术作品中提取思想,但思想却不能涵盖艺术。线条是捕捉宇宙精灵的,是对宇宙精灵的表述,是对主体之我——永远不能被审视的灵魂的玄渊之地的靠近。”
石虎纸本彩墨 2019
(六)神觉
在晚年的山下村,石虎似乎更加偏重于回归自己内心,回归一种哲学之境,不时内省生命之道,且喜言“神觉”——此词其实无须解释,神觉可以说是天生的,与直觉相关,然而又更进一步。
或者,若从字面言,理解为“精神性的觉醒”亦无不可——当然,这样无可奈何的解释石虎未必认可。
石虎曾说过:“艺术家不能从冥冥太虚中神攫灵觉,创意象物之界构,他就不是真正的天才。”
“象是灵魂对存在的占有和给予。事物的存在本来就大于人感知的存在,我们为什么总是拘泥于眼手呢?眼手的反映只接近人的感知,而神觉——灵魂的折射,则接近神。”
“汉字的形素世界是一个自在的世界,一个直觉认知的必然和绝对性世界,它会越逾字的表述空间把意味推向诗、神创之本初。”
乍读之,似乎有些玄虚。然而若认真与石虎讨论,就知道,他其实是真诚地思考这一切。
石虎《窗鸣图》125×164cm 布面重彩 2016年
石虎是想回到一种太古之境与蛮荒的神人共居的时代吗?
当然回不去。
然而,他仍然挣扎着想要回去,是故有“我只有一颗不能征服的心”之言,他喜欢黄土高坡,喜欢边地蛮荒,终而在晚年把自己放在岭南山下的一个小小边地——其实那边地在中国哲学与心性史上实在可以写下浓重一笔的,他所居的和平县得名之故正是因为心学大师王阳明的上疏,至今仍留有不少王阳明悟道证心的遗迹。
“尊重自己灵魂的直觉,尊重人的灵魂和神的统一,这是创造一切的源泉。我们所说的神,不是说在哪儿有个神灵,不是这回事。”
“印度《奥义书》有很精辟的话,我读了很感动,‘生活是什么?生活就是自我的迷失。’他说自我的回归,比如短时间睡觉,睡着了,你自我回归了,你的魂全部回来了,一醒来之后,理智就支配你去迷失,欲望、目标,就让你迷失了。然后疲劳,再睡觉,睡着那一刹那,魂又回来了,长眠不醒,就是自我完满的回归,自我完满的回归是死亡,无我才是我。”
——斯人已逝。无我是我。
这些与石虎在山下村的对话重新读,依然感动,想起那两天与石虎,踱行山下,或抚松观月,或正襟危坐,月旦人物,臧否艺坛,或回顾从艺之路,我行我素,或详说“法无定”、“象无形”,恍兮惚兮,犹疑是梦。
石虎的意义当然未必在当下,而在未来,在于对远古、当下与未来的连接,并以独立不羁的自由精神,以其对自在心性的探索,深远地启示艺术界。
石虎与狗,黄昏时于山下村 2023年春夏间 澎湃新闻 图
2024年12月29日初稿于上海,三柳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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