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视频席卷全民注意力的当下,微短剧已成为中国影视行业最受关注的"新物种"。2025年第一季度的“厮杀”已经开始,精品化依然是今年避不开的关键词,这背后是大平台、影视公司和专业影视人才、团队集体下场内卷的现状。站在行业角度说,精品化意味着专业、投资加码,但这一方向同样存在诸多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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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主任王瑞教授接受澎湃新闻专访,他以学者与行业观察者的双重视角,勾勒出这个新兴领域的生存逻辑与发展困局。在他看来,关于“精品化”的争论,实则暗含着传统影视标准与新型媒介形态的价值碰撞。
王瑞透露,进修班学生中已有不少人投身微短剧创作,但本科与研究生群体尚未大规模介入。这种人才梯队的断层,或许某种程度上印证着行业的草莽属性——相较于早期微电影热潮时制片公司主动进校"挖人",如今的微短剧更依托于市场自发的资源聚集。据其观察,当前微短剧普遍存在"制作随意、周期紧张、成片粗糙"的特征,和“精品”差距尚远。

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主任王瑞教授
对于业界热议的“精品化”命题,王瑞态度谨慎,他认为如果用电影的标准丈量短剧,自然会觉得处处不合规范,但竖屏叙事、碎片传播本就是全新物种,可能需要建立自己的美学体系。王瑞提出,真正的精品化要看观众需求迭代的自然驱动,“所以未来观众是什么要求很重要,假如观众认为现在这种竖屏几分钟的短视频,有刺激感,很搞笑很满足,肯定就得往那个方向走。”
这种市场决定论的观点贯穿整个访谈。面对行业“赚快钱”的质疑,王瑞认为多样化是目前短剧市场更需要的,只要守住价值观底线,挣快钱也是市场选择,文化产品的多样性正如自然生态,牡丹与野花各有存在价值,“允许多样化,这一点比给钱还要紧。”但在谈及“7天拍剧”现象时,他也提出担忧,如何在效率与品质间寻找平衡点,将成为行业长期课题。
值得一提的是,王瑞多次强调监管应聚焦价值观把控而非审美引导:“主管部门的核心责任是防止精神鸦片传播。”当被问及高校是否开设短剧专业时,他明确表示北电仍将坚守基础教育:“我们在教会孩子看懂什么叫好电影,在每个人心里播种了一颗种子,就看这个种子是不是到一个合适生长的环境。”
【对话】
观众的需求是第一位的
澎湃新闻:你日常生活里接触过微短剧吗?
王瑞:我知道进修班的学生都有在拍,因为他们回学校来的时候跟我聊过,本科和研究生可能还没有很多人介入这个事儿。最早有一段时间微电影特别热,那个时候好多制片公司跑到学校去找学生,找到我们系推荐,10-15分钟左右的短片。火了一段时间之后,就没有人再做了,主要是市场问题,看微电影的人看一段时间后就放弃了。现在我有时候也会刷到竖屏的短视频或者短剧,横屏的也有,但是我看得其实并不多。
澎湃新闻:你看短剧的感受能总结一下吗?
王瑞:首先是制作比较随意,可能跟每一部剧投入的资金以及拍摄的周期都有关系,时间比较快,资金比较紧张,导致整体比较糙。我认为现在这个阶段可能还没到出多少精品的时候,等观众相对固定了,观众有需求了,才会对短剧行业提出更高的要求。但是现在肯定是成规模了,我们有一个从横店回来,当年进修班的学生,说横店有一年几乎全部都是拍短视频短剧的。

2024年3月14日,浙江金华,横店影视城,微短剧剧组在拍摄古装主题短剧。视觉中国 资料图
澎湃新闻:在你看来,什么是精品化?
王瑞:我觉得短视频的精品化,客观地说没办法定义,因为我们现在所谓的精品化,所谓对画面对镜头的调度,对表演对叙事的所有的标准,都是采取的电影标准,在这个标准下不够好,就是不够精品化。但是微短剧为什么不能是一个全新的东西?就像最早出现的微电影,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微电影的概念究竟是什么都很难说清楚。电影是有严格规定的,不能短到九十分钟以下,那究竟多短算微短剧?多短算微电影?这都得在发展过程当中再慢慢总结。
在它慢慢形成发展的过程当中,形成其本身的行业标准,我们现在本能会拿电影的标准来要求,那刚才说的几条肯定都有问题,因为首先短剧的长度在那放着,那就决定了它在叙事上受到了很大限制,短时间内要说清楚一件事情一个故事是很难的。而精品化也是在观众的需求下才能产生,假如说观众只是坐地铁,无聊的时候看,而且是用手机来看,你的精品化能精到什么份上?观赏的工具和方式已经有了极大的限制。所以未来观众是什么要求很重要,假如观众认为现在这种竖屏几分钟的短视频,有刺激感,很搞笑很满足,肯定就得往那个方向走。
在市场当中,观众的需求是第一位的,因为有需求才有市场。当年电视剧刚开始制作的时候,拍摄以电视台的人为主,甚至场景都是教室,跟后来电视剧比没有那么专业,那是因为当时的电视就没有现在电视这么好,设备粗糙,所以就吸引不了人。后来完全数码化了,拍电影所用的器材跟拍电视剧的差不多,一个镜头可以分出好多层次,为什么会投入大了?是因为电视剧的市场大了,电视剧曾经有一度做得很好,电视剧演员酬金甚至变成了天价,制作公司怎么会肯花这个钱?那是因为他能赚得到。
微短剧也是这样的逻辑和路径,将来是不是从投资上或者从制作上更加精良更吸引人,其实某个意义上说,要看市场表现好不好,如果制作方能够把钱赚回来,那预算和精致度就会越来越加码。这才是精品化本质上的问题。
澎湃新闻:如果这样认为,那么免费的模式某种程度上会抑制微短剧的发展吗?
王瑞:付费看短剧和付费看网络小说,我认为差不多,付费看小说,我的感受是小说写得很烂,但你想知道后边情节怎么发展,好像挺上瘾的,就付费再看看后面的是不是你想看的内容,这个能逗着你往里边扔钱。我们看东西免费是习惯,付费其实也是可以慢慢养成的习惯,而且免费真的是免费吗?可能你不花钱,但是免费的点击率到了一定的份上,广告商替你把这钱花了,我想他们可以用心想出一个比较合理的挣钱模式。
今年电影春节档,大家都挺高兴,因为能赚钱了,这之前的低迷是因为电影能挣钱的模式就是靠票房,所以它很危险。就算春节档这么高,也不能说暑期档也会这么好,谁也不敢说。现在谁能够想出一条路能挣到钱,不管免费还是付费,就是对行业有益处,因为投入之后不产出,这个行业就会完蛋。其实微短剧占了人数上的优势,智能化手机很普及,人手有一个,我觉得只要是有市场规模,就能做下去。
允许多样化,这一点比给钱还要紧
澎湃新闻:精品化里和艺术的结合这部分,也是在当下的热议话题,从纯粹的爽剧到现在提倡深度和艺术性,你觉得这个发展趋势如何?
王瑞:我们学校去年有一个毕业生招聘会,有一个小孩就被人家聘到了一家公司,他跑到系里来聊这件事的时候,说是一个短视频公司,大家还挺鄙夷的,他就说,公司总部在好莱坞在洛杉矶,已经做得很大了。你看外国人也看那种大爽片,一个很有钱有势或者很有能力的人,一开始被别人认为是特别无能特别低层的人,观众就老想等着解气,这种模式被复制了N多回,但还是有人看。
从某个意义上说,这是很粗俗的东西,但是怎么就会还有人看呢?我觉得任何一门艺术,它的趋向,它将来会怎么变化,可能都是跟需求有关的。如果我们认为网上的爽文写得很粗陋,是因为你在以文学的标准在提要求,那肯定写得很烂,甚至比不过一个三流作家写的东西。但是这些事儿背后的原因是,究竟读它的人是一帮什么样的人?我觉得这是关系很大的,这不是一个人为引导的问题。
如果说看短剧的观众的需求,其实就是休息的时候看一下,那所谓和艺术结合其实没有必要。我觉得管理上对这类东西主要承担的责任,就是监管价值观,这要真不管的话,传播很错误的价值观,危害远远比那点钱要来得厉害。官方如果想引导,精力可以主要放在这儿,只看价值观是否不行,至于说制作上是精品还是很粗略,主要还是看自身能不能“卖得出去”。这些艺术层面或者说审美层面的提倡可能效用不大,你提倡了也可能会是被一部分人应付,因为制作方没有得到利益。甭管是微短剧还是电影,依然算是一个文化产品,如果怎么卖钱怎么来肯定不对,是饮鸩止渴,但至于说做成电影还是很粗糙,其实跟行业外的人没有关系。有那么一天,很粗糙的东西没人看,点击率为0,另外一个精品剧却卖了很高的价钱,那么不用引导,所有从业者自然就都会往那去。
澎湃新闻:短剧行业里除了有所谓的“行业里的人”,实际上当下也有很多外行,这种赚快钱的方式对这个行业生态长期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王瑞:这个就得在一个相对长的时间段才能看清楚,而且也看从什么角度来说。如果说为了挣快钱而拍得很粗糙,最终导致这个行业死亡了,那肯定是错的。但如果真的能挣着钱,有一大帮人能够以此为生,那就是合理的,不管是挣快钱还是挣慢钱,除了商品的属性之外,文化产品传达的价值观是不能错误的,只要价值观和审美不低俗,没有害处,挣什么钱都没关系,慢钱还是快钱,那是每个投资人的想法。这个行业如果大家都趋利,都是挣一笔快钱就走,最后把这个行业毁掉了,那也没办法。
其实我思来想去,电影也是这么一个问题,为什么观众越来越少了,是因为创新性少了。曾经有过这么一个片子或者某一个桥段很精彩,把它照搬过来,只是为了挣钱,其实对电影的行业已经有很大影响了,今年的春节档挣的钱其实是资本想象之外的,没想到《哪吒2》这个片子能这么多的票房,这足以能说明问题了。

从2019年《哪吒》到2025年《哪吒2》,申公豹毛发特效就能看出,影视人精益求精的努力。
澎湃新闻:为了赚钱,短剧的制作周期就越来越短了,周期压缩到7~10天,也有一些团队采用非常标准化的流程去做,这会不会导致艺术性和工业化之间的矛盾?
王瑞:艺术化和工业化之间其实没有那么明显的矛盾。我们国家的电影这些年越做越大,因为也工业化了,跟工业化相对应的就是文艺片,我觉得不管是电影还是微短剧,最好的状态是多样化,什么都有。
对于电影,我们现在想不出一个特别理想的路径来,不能管得太死,但也不能不管,由着人们自己“撞”,也许会把这事毁了。怎么才能管得“两全”,其实是一个很大的课题。
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每隔一段时间会出现一个很新的东西。短剧如果完全野蛮生长,有没有试错的机会?也真没准都是粗制滥造,火了一段时间以后,大家不约而同把它给放弃了。这么重大的课题,我觉得应该有一批人专门做这个研究,包括政府、专家都要参与,看看有什么方法。
现在有“微短剧+”这个模式下的很多创新很好,但也要防止可能的问题。比如各地文旅加入,如果文旅出钱就相当于是引导,给我加100万,要求拍得精美,那么做微短剧的人都会竞争,谁做得更符合要求,那谁就能把这钱挣到,这种引导可能一段时间内有效,但或许很难是一个很长期的事儿。长期来看,更重要的还是多样化的问题,所有的创作都一样,培养成多样化的形态是最健康的,牡丹花是特别好看,你种10万亩牡丹花,它就没那么好看了,它好看是因为在很多花里,有且只有这一朵,但与此同时,其他人可能更爱月季或者菊花,都种成一样的花,那就完了。允许多样化,这一点比给钱还要紧。
在我看来,文艺行业里,可以把每一行想象成是一个植物,死了以后再浇水可能就活不过来了,缓过来需要很多年。还有一点是公平,这是提供一个生态环境的底线,公平的环境下,行业才有可能自由生长。研究什么样的生态可以让行业蓬勃发展,这个特别要紧。
如何在商业诉求和人文关怀之间平衡
澎湃新闻:现在微短剧被打上“快餐文化”的标签,这种形式可能诞生具有影史价值的作品吗?如果说它可能诞生,它需要哪些条件去做支撑呢?
王瑞:不能很绝对地说没有,但是要出现这种作品很难,我们也在这之前看过世界上各种短片比赛,像戛纳、柏林都有,另外,泰国的广告片也很有名,就几分钟,但是说了一个很好的道理,把很多人看得热泪盈眶的,但是“短”这个问题一直摆着,相当于给你一个很大的房间,你很好布置,因为有空间,但假如给你一个很小的房间,光是把生活必需品摆进去就很难了,还要合理好看就更难。微短剧的时长是一个很大的限制,这决定了在短时间内要表达一个很吸引人的东西,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拍个包袱,拍个笑料,你一下就看乐了,任务就完成了。但是你要说把它做得很深刻,像很多格言金句,又短又有道理,这种事是有的,但很难。
以正常的创作状态,这些编剧和导演们从心里说是不愿意拍得很糙的,但是为什么这么做?行业就是这么个规则,人家都是7天之内拍完了,你拍了14天,我就要多花钱,就意味着我少赚钱,这是一个很大的前提,现在很难有微短剧拍得很深刻很感人,是因为没有这个需求,也没有这个荣誉,拍电影的人能够玩命干,是因为有电影史在那放着,有各大电影节在那搁着,对艺术家而言,它是一个吸引力,拍了真的有人能看得懂有回应。
澎湃新闻:像北电这样的学校,是否会考虑开设针对这样的一个行业的专门课程,或者说人才的培养的计划模式?
王瑞:我们系现在没有这个打算,微短剧能够形成一个有影响力的行业,我觉得可能还要时间,得对这事有研究有总结。一是因为这个事离现在太近,可能很难说形成理论和真正搞懂它的过程,即便上课也是浮光掠影。第二我们肯定不是个技校,现在兴什么就教什么,我们这么多年系里的课程讲的都是视听语言,可以拍电影也可以用来拍电视剧,拍短剧也没问题。
横屏跟竖屏可能主要是构图问题,构图也是人的观看习惯问题,比方说冯小刚拍《我不是潘金莲》用了一个圆,做完了看起来效果并不好。我们的视觉教学还是从绘画过来的,当你把这东西吃透了,你可以变,没有问题。
澎湃新闻:很多人做短剧现在首先是追求流量,从高校的角度说,你觉得如何看待培养学生平衡所谓的商业诉求和人文关怀的问题?
王瑞:这个事儿不是永恒的东西,再往后过多少年,可能大家就不认为好电影是好电影了,因为对好电影的评价也是随着一个社会的变化在变化。放到微短剧上,流量至上代表本身行业现状有问题。现在的学生对这些事都门儿清,知道怎么去面对解决,只能在自己的教学计划当中坚持对艺术的标准。我们还能做的是什么?学生从进我们学校以后,我们就在讲经典的电影,好电影,我们在教会孩子看懂什么叫好电影,在每个人心里播种了一颗种子,就看这个种子是不是到一个合适生长的环境。文牧野拍的片子也很赚钱,又不俗,《我不是药神》还挺好的,如果他没有在学校里得到那么长时间的熏陶训练,他也拍不出来。
澎湃新闻:AI生成剧本,虚拟拍摄技术,这些东西在微短剧领域加速应用,电影也是一样,你认为这些技术会重构创作流程吗?学院会不会把这些技术加入到教育体系里?
王瑞:对于AI的探索,我们学校现在已经有了专门的部门在做,任何一个新技术的出现,肯定不能漠视它,至于它以后能够演变成什么样子,主导权不在我们。在短时间内,作用到短剧或者电影当中,它能淘汰一批不太灵的,在水准线之下的编剧,资本也乐于用到,因为省钱省事。但往长期想,人是不是会越来越懒惰,越来越没有创造力,编剧没耐心去想细节,人的思考能力就会降低。它的缺点也许在很多年后才能显现出来。
现在用不着在课程里推广,现实是根本拦不住学生用,很难说一篇论文是他写的还是AI写的。这个问题很大,只能说凭良心了。
澎湃新闻:从平台方和创作者角度分别应该怎么去平衡商业性和价值观引导的问题?
王瑞:这是一个特别难的问题,细说起来特别复杂。这个问题真的要能解决,已经不完全是管理的事情,完全是人的良心。就像一个卖饼的人,不管有人看着还是没看着,沾面之前要把手洗干净。但是条文规定不能在每一家饭馆炒菜后厨放一个人看着。这种问题怎么解决?从精神产品中找到办法。中国古代听书看戏,那时候文盲比现在多得多,怎么会有忠义厚道?就是熏陶的结果。良心不是凭空产生的,是受到大的社会环境影响的。人总归会越来越好,会走弯路,会物质化之后猛然反省。我认为这不是人力可为的,是综合因素、社会环境相加的结果。
文艺作品如果是那种擦边的,恶的,只奔着钱去的,怎么会让唤起人心的美好?所以这个事儿是一个战略问题。
澎湃新闻:你给当下的年轻创作者什么建议去应对这个问题?
王瑞:我们在教学当中,经常引用比较经典的电影为例,也有音乐绘画教学 ,一个做创作的人,心里应该有一块是干净的,它是美好的,崇高的。我觉得这些只能是影响人,每一个人将来在面对创作道路时的选择,就是在于个人修为了。所有的创作,技法是最基础的,至于会了以后用它来做什么,学校很难决定。
澎湃新闻:你觉得未来的微短剧市场可能会有哪些发展趋势?
王瑞:很难总结出来,微短剧作为一个新生事物,我觉得它有存在的理由,因为人现在是时间都是碎片化的,现在人很少拿一本书读了,这一切都是微短剧能够存在的基础,但是它将来的发展挺复杂的,自身做好还不够,看微短剧的人群和需求也在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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