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人刘铮先生曾于2013年12月15日在《上海书评》发表文章《最好的宋诗读本》(后收入《既有集》,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题为《陈寥士的诗话与诗论》,以下简称“刘文”)。该文由《校辑近代诗话九种》一书引出《单云阁诗话》的作者陈寥士,继而谈到陈氏与潘伯鹰合著的《宋诗选讲》,认为这本书“体现陈寥士一生诗学最高造诣”,着重解说诗的作意、作法,能注入诗人的解悟心得,适合初学者悟入,甚至比《宋诗选注》等书更好,是“最好的宋诗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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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诗精华录》,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
比如讲苏舜钦的一篇,引到欧阳修的《沧浪亭》诗,其中云“山鸟月夕相啾喧”,欧集诸种版本皆作“日夕”,并无异文,而且“月夕”也并不符合上下文的诗意,因而可以明确判定是讹字。而《宋诗精华录》此处恰好就作“月夕”,且通过各种检索,除了《宋诗精华录》之外也未见他书引此句时有异文。
又如论韩琦时,《宋诗选讲》引韩诗云“白头人处岂堪行”。韩琦《安阳集》(明正德刻本)作“白人头处”,清人《宋诗钞》中亦如是。《宋诗精华录》却误作“白头人处”,不论是版本上还是诗意上,皆不合。《宋诗选讲》也沿袭了这个错误。
上述两个例子或许还可用“异文”来辩白,然而石遗老人对典故的误用,同样也原原本本地出现在了《宋诗选讲》中。如论邵雍的一篇中,《宋诗选讲》评论邵雍的一首绝句道:“写落花竟没有丝毫衰飒气,后人并说他有刘晏食馎饦,美不可言之意。”(“馎饦”,《宋诗选讲》原书作“馎饪”,应为印刷错误,此处引用则径改)馎饦,为隋唐时期流行的汤饼。刘晏之事则见于《刘宾客嘉话录》:唐代刘晏入朝时在路边看见有卖蒸胡的,便买来吃,并且对同僚说“美不可言”。蒸胡,即蒸胡饼,与馎饦这种汤饼是两种东西。不论是字形还是音义上,二者都差得很远,并无争议,所以后人用刘晏这一典故时,都没有把“蒸胡”写作“馎饦”。唯有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批点邵雍诗时,搞混了这两种饼,说“殆有刘晏食馎饦,美不可言之意”。《宋诗选讲》此处照录下来,所说的“后人”,定然就是陈衍了。而陈氏的错误,也被原样照抄了下来。
像这样只有《宋诗精华录》才有的文本讹误,《宋诗选讲》中至少有上述三处,恐怕很难说是巧合了。
除了在诗歌文本上不止一处参考了《宋诗精华录》,那么《宋诗选讲》在篇目选择以及诗歌解读上有没有参考呢?刘文曾将两本书作了比较,说“有二十四题未选入《宋诗精华录》”。《宋诗选讲》共四十篇,若依刘文所言,只有十六篇是与《宋诗精华录》重合。然而经我比对,实际上两本书重合的篇目有二十五篇,刘铮先生此处显然是有误的。刘文还举出魏野的《登原州城呈张贵从事》一首,说这首诗不见于《宋诗精华录》,然而《宋诗精华录》卷一便有这首诗。尽管诗题中“贵”字有异文作“贲”字,但对比诗的内容即可知是同一首诗。
由于两本书的选目数量差距甚大,可能比较选目的数量不够有说服力。我又将《宋诗选讲》的这二十五篇解说与陈衍的批点作了比对,发现大约有十篇(处)的解说,其观点、表述与陈批雷同。比如论晏殊《寓意》一篇,《宋诗选讲》说:
他用了“溶溶”“淡淡”“斑斑”“滟滟”等叠字,使句法更加形象化。在《诗》三百篇中,早有“莫莫”“喈喈”“关关”“呦呦”“依依”“霏霏”等字法,开了后人无数法门。譬如王摩诘诗中“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昔人指出下五字有所本,但摩诘加上“漠漠”“阴阴”,便成为摩诘的佳句。这是用叠字能传出句中神态的明证。但晏殊末句又用“处处”字样,是诗中的一病。
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一收录此诗,并且批注:
同叔工词,故能作“溶溶”“淡淡”二语,而却是诗而非词。自《三百篇》“莫莫”“喈喈”“依依”“霏霏”而后,诗人工用叠字,盖悉数不能终其物矣。
《宋诗选讲》此处显然从陈氏来,只是多作了一些引申。
再如论郑文宝诗,《宋诗选讲》说:
这首诗的构造,叫做“一三格”。第一句一句,第二、三、四句,一气贯下,也可作一句读。这种作法,并非开创,唐人已有之。如李太白“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前三句说得如何繁华,如何鼎盛,及到第四句,一切化为乌有。
陈批云:
此诗首句一顿,下三句连作一气说,体格独别。唐人中惟太白“越王勾践破吴归”一首,前三句一气连说,末句一扫而空之。此诗异曲同工,善于变化。
再如论梅尧臣河豚诗,《宋诗选讲》说:
写河豚很工,至被人呼“梅河豚”。实则工处止在起段“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四句。
陈批则云:
此诗绝佳者,实只首四句,余皆费词。
也是同样的观点。
像这样雷同的观点和表述,《宋诗选讲》中还有多处,不再一一列举。通过这些比较,我们基本可以认为,不仅仅是诗歌文本,《宋诗选讲》中的不少观点也是直接来自《宋诗精华录》。在现代学术标准规范尚未定型的年代,抄撮成书固然是常见现象,且《宋诗选讲》这本书原先也是专栏结集,并非学术文章,但是客观来说,它的原创性的确是不太高的。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宋诗选讲》用了不少陈衍的批点,但是全书几乎都没有提到陈衍及《宋诗精华录》一书,上述“馎饦”一例,也最多只是称之为“后人”(《宋诗选讲》中明确提到陈衍之名,只有在论刘克庄时一处)。个中缘由,或许尚可继续打捞。
伪诗的入选
上文已述及,《宋诗选讲》在诗歌文本的使用上甄别不严,导致讹误颇多,影响到对诗意的理解。正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这样的谬误有时甚至还会造成选入伪诗,继续扩大着错误的传播。恰巧《宋诗选讲》就存在这样的问题,且不止一次。
书中讲范仲淹一篇,选取的诗作题为《书扇示门人》,诗云:
一派青山景色幽,前人田地后人收。
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
从诗歌本身来看,这首诗语意浅白,几乎没什么技巧,完全不像范仲淹所作。范仲淹在文学方面主张“质文互救”,在其文集中,即使是议论入诗,也常以高格寓教化于诗中,着笔质朴却感慨深长,绝无如此口语浅近之作。这首诗反而更像是民间歌谣,譬如缪荃孙辑《京本通俗小说》(中国古典文学出版社1954年版)中所收《冯玉梅团圆》,其中载南宋吴歌:“月子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风格近似。而从文献上看,今存范仲淹文集的任何一种版本都未收录此诗。这首诗是否为范仲淹所作,相当值得怀疑。
目前所见最早记载这首诗的,是南宋江万里所撰笔记《宣政杂录》(这部笔记因被《说郛》收录而得以流传,并且署名为“谯郡公”),只是首句不同,云:
宋宣和初……其伎有以数丈长竿系椅于梢,伎者坐椅上。少顷,下投于尖刀所围小棘坑中,无偏颇之失。未投时念诗曰:“百尺竿头望九州,前人田地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更有收人在后头。”此亦虏谶,而召祸可怪。(据涵芬楼1927年影印版《说郛》卷二十六)
这里是说,北宋为金所灭,土地为金人所得,正如“前人田地后人收”。《说郛》的版本情况比较复杂,但是其中涉及《宣政杂录》的部分还是相对较为可信的,我们应当可以认为,这首诗或者类似的诗大概在南宋时就已经出现了。
通过检索也可以发现,元明以来也有许多戏曲、小说使用类似的诗句。比如元代杂剧《霍光鬼谏》中就有“这的是前人田土后人收”(见《元刊杂剧三十种》,凤凰出版社2022年版)。
杂剧《逞风流王焕百花亭》:“这的是前人田土后人收,……我只怕更有收人在后头。”
《金瓶梅词话》第七十九回:“有诗为证:‘造物于人莫强求,劝君凡事把心收。你今贪得收人业,还有收人在后头。’”
《东周列国志》开篇词:“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可以想见,类似诗句中所蕴含的朴素道理,是非常容易使下层民众接受的。
大概从明代后期开始,这首诗或者其中部分诗句开始成为劝诫世人的格言。清初褚人获所纂辑的《坚瓠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广集》卷一有“书劝门人”条,云:
丁清惠公宾最宽厚。有一门生好以刻薄谋产,公贻书戒之曰:“产业将贻之子孙,须得之光明,待之仁厚,斯可垂之永久。若以产业为冤业,非惟为子孙作马牛,直为子孙作蛇蝎耳。戒之,戒之!”又以扇写古诗云:“一派青山景色幽,前人田土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门生大惭,不敢复横。
丁宾(1543-1633),字礼原,嘉善人。隆庆五年(1571)进士,任句容知县,后任御史。累官至太子太保,崇祯六年(1633)卒,年九十一,谥清惠。有《丁清惠公遗集》八卷传世,《明史》有传。丁宾的一个门生贪图产业,于是丁宾就在扇子上写了这首诗,告诫门生不要争竞田产。如今我们看到的诗题“书扇示门人”很可能就是从这里来的,不过这里也并未将这首诗系于范仲淹名下,只称为“古诗”。或许在后来的流传过程中,这首诗就被冠以“书扇示门人”的诗题了。
丁宾是王阳明门人王畿的弟子,著名善书《了凡四训》的作者袁黄就是他的同门。明代中后期,善书大兴,许多格言类书籍中也见到了相似的诗句。譬如署名为陈继儒的《模世语》云:“前人田地后人收,占什么!”(见《陈继儒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又如周臣《厚生训纂》卷五,也以此句劝诫世人勿贪并。后来,清代雍正帝争夺储位时,曾编有《悦心集》(清雍正四年刻本,上海图书馆藏)一书,其中同样收录了这样的句子,署名为陈继儒。由此可见,这首诗或者核心的诗句在明清之际也是流传非常广泛的,但似乎还没有和范仲淹扯上关系。
那么,这首诗为什么会被归于范仲淹的名下的呢?我认为,可能是因为善书的流行内容被收进了蒙学教材,这才导致这个错误的继续扩大。这首诗被署名为“范仲淹”,或许是在清代中晚期,最晚不会晚于清光绪五年(1879),来源正是此年出版的一本蒙学读物《小学弦歌》。《小学弦歌》的编纂者是李元度(1821-1887),字次青,湖南平江人,曾为曾国藩幕僚,著有《国朝先正事略》等书,也是一位名人。
《李元度〈小学弦歌〉述略》一文(载《国学茶座》总第三十一辑,山东人民出版社2022年),对《小学弦歌》这部书有详细的介绍。该书共八卷,分“教”“戒”“广劝戒”三大部分,其中“教”的部分有六卷,另外两部分各一卷。根据书前自序可知,李元度意图选取一系列诗歌文本,以此来教化童蒙,“厚人伦,励风俗”。因此我们能看到,书中“教”的部分就有教孝、教忠、教夫妇之伦、教兄弟之伦、教朋友之伦等十六门。而《书扇示门人》这首诗就收录在卷七“戒争竞”条下,并且系于范仲淹名下。
《小学弦歌》自光绪五年首次刊行后,颇受欢迎,现存有多部光绪年间不同书坊的翻刻本及抄本,国内不少图书馆都有收藏。由于八卷本共收诗九百三十二首,对儿童来说体量还是有些过大,因此光绪末年至民国间,市面上也出现了多种《小学弦歌》的节选本。目前存世的就有:光绪三十年(1904)陇古乐善书局刻《小学弦歌节抄》六卷、光绪三十一年(1905)都门文德斋刻刘永亭辑《小学弦歌节钞》三卷、民国十六年(1927)泉州佛经流通处刻《小学弦歌选本》一卷、民国二十五年(1936)周氏师古堂刻周学熙选《小学弦歌约选》一卷等。以上全本及选本诸书,我们姑且统称为“《小学弦歌》系统”。这个系统中,目前所见最晚的是民国二十五年的《小学弦歌约选》。虽然从八卷缩为一卷,但《书扇示门人》等几首“戒争竞”的诗仍然收录在这个选本中。
因此可以说,《小学弦歌》及其选本在晚清民国的至少五六十年间刊行不断,是很有影响力的一部童蒙读物。也正是因为这样,书中把《书扇示门人》当作范仲淹诗作的这个错误,也从此被沿袭了下去,并且影响还在不断扩大。包括1998年编纂出版的《全宋诗》,也依据《小学弦歌》将这首诗作为范仲淹的佚作收录,还有今天一些范仲淹全集的整理,也有将其辑佚进来的,实际上都是缺乏根据的。当下网络搜索有大量记录也将这首诗系在范仲淹名下,也都算是“一脉相承”。
这首诗从民间谶语讹变为范仲淹的诗作,其过程大致如此。而《宋诗选讲》的作者又是从哪里读到这首诗的呢?应该就是来自《小学弦歌》或其选本。《宋诗选讲》在解读这首诗作的时候,引到了另外两首诗,一是杨玢的《示子弟》:
四邻侵我我从伊,毕竟须思未有时。试上含元殿基望,秋风秋草正离离。
一是林瀚的《诫子弟》:
何事纷争一角墙,让他几尺也无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而在《小学弦歌》(包括各种选本)中,这两首诗正是接在《书扇示门人》之后。特别是《诫子弟》一诗,其作者历来说法不一,但似乎只有《小学弦歌》中署名为林瀚。由此,我们基本能够认定,《宋诗选讲》的作者是从《小学弦歌》或其选本中选用了这首诗。
至于这首诗的解读,《宋诗选讲》中是这样讲的:
在封建时代,并吞土地之争,无时无刻不在进行,大地主吞没小地主,新兴的地主又吞没没落的地主。范仲淹这首诗,是奉劝一般愚妄的人,不要作长远占有土地的幻想。……这首绝句的思想性,如暮鼓晨钟,使人警惕。在封建时代而能离开地主的地位,高视远瞩,胸中雪亮,煞是难得。这首绝句的艺术性,全用人民口语,明白晓畅,不假雕饰,而表达性很强。指出土地的流转无定,不劳而获的地主们,也可以梦醒了。
这首诗的作者可能都未必是士大夫阶层,遑论“离开地主的地位”云云了。
顺带一提的是,《小学弦歌》这部书,作为一个诗歌选本,本身也是问题不少。其标举封建道德的选诗立场暂且不论,书中常有妄改文字之处,比如《孔雀东南飞》就删去了近三百字。此外,年代、姓名失考也是屡见不鲜,至于选诗眼光,更是平庸陈旧(据《李元度〈小学弦歌〉述略》)。由此可见,诗歌选本不仅需要选者具备锐利的诗学眼光,同时也需要在文本上进行足够严谨的甄别,否则只能是误人子弟了。
此外,《宋诗选讲》还有论邵雍一篇,引到《身太平》一诗,云:
人如万物灵,履地戴天生。气静形安乐,心闲身太平。
这首诗也并非邵雍的原诗。原诗应当为《击壤集》(《邵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卷十七《感事吟又五首》其一:
万物有精英,人为万物灵。必先详事体,然后论人情。气静形安乐,心闲身太平。伊耆治天下,不出此名生。
那《宋诗选讲》所引的文本又来自何处呢?就是上文提及的雍正帝所编的《悦心集》,卷一就有《身太平》这首诗。其实涉及《悦心集》的这两个例子,包括善书的流行,一定程度上也能够反映出明清时期的大众主流思想状况,这就是另一个话题了。
标签化的诗学眼光
除了因袭前人、文本讹误之外,《宋诗选讲》在选诗眼光和评价标准方面同样存在比较大的问题。
《宋诗选讲》出版于1963年,实际写成应该也就是六十年代初左右。在这个时期出版的古典文学类著作,大多都带有较为明显的时代特色,即以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的文艺观来分析古代的文艺作品,《宋诗选讲》这本书也概莫能外。其选诗并不太着眼于诗歌的艺术性,往往从一些概念标签出发。譬如上文述及署名范仲淹的诗作《书扇示门人》,作解说时便用到“封建时代”“地主”“人民口语”等较为明显的标签,所阐发的道理看起来也是站在人民的立场上劝诫减少土地兼并。又如选张耒的《和晁应之悯农》,其选诗角度就有较为明显的时代色彩,同时论诗时也多次使用“浪漫主义”“现实主义”“人道主义”等词语进行标签化的判定,进而标举该诗的现实主义价值。此外论及南宋诸诗人时,也较多以“爱国主义”作为首要的论诗标准。通览全书,像这样带有明显标签化特征的论诗文字,书中约有十二三篇。
其实,“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这些概念本身并没有错,真正核心的问题在于,这些概念被庸俗化理解了。它将现实主义等同于了好的现实主义,把思想倾向等同于了艺术创造力,从而忽略了文学本身真正的艺术性。相较于注重抒情的唐诗,宋代诗人往往在生活中看到什么就写什么,宋诗的“现实主义”实际上是顺理成章的。如果一首诗只是因为是“现实主义”就被判定为好诗,那么宋代的“好诗”也许有点太多了。我们今天称杜甫为最伟大的诗人,不仅因为他关注现实的民间疾苦,同时也因为他用细密圆熟、臻于化境的写作技巧,把这些所见所闻准确地记录下来。“写什么”和“怎么写”,两者应当是相辅相成的,而不是非此即彼。我想,《宋诗选讲》选诗、论诗标准在逻辑上还是不严密的,对诗歌艺术的理解也过于简化甚至是二元化了。
当然,《宋诗选讲》成书于较为特殊的历史时期,客观环境也会影响到著作的各个方面,我们也需要保有一定的理解。但是对今天的读者来说,不论是深耕诗学的学者,还是初窥门径的大众,《宋诗选讲》所提供的阅读价值仍然是相当有限的。
那《宋诗选讲》有可读之处吗?也有一些。书前的原序说:“依历史顺序为先后,选出在某一方面有特殊成就的作家,再选出能说明一作家的特点的作品,加以说明,意图使读者能从而看到宋诗发展的辙迹。”书中有不少论诗内容论及诗体、诗格的特点和流变,比如某诗人是学哪位前代诗人的,如何学、如何变,以及后世又是哪位学他的。或者,对一些作诗的技巧、格式作了说明。在这一点上,这本书是做了一些工作的,但是严格来说,离“看到宋诗发展的辙迹”的目的,还是不够的,对初学者学诗也未必有效。此外,虽说《宋诗选讲》袭用了《宋诗精华录》的不少观点,但是陈衍原书的批点较为简略,《宋诗选讲》则予以一定的申发和补充,也是有一些理解上的帮助的。但是相较于这本书自身的种种问题,这些优点也仅仅是升斗之水罢了,这部《宋诗选讲》显然无法称得上是“最好的宋诗读本”。
因为刘铮先生将这本书作为陈寥士诗学造诣的代表,所以这里还要顺带说一下《宋诗选讲》这本书的作者问题。刘铮先生考证,作者“陈伯谷”是笔名,为潘伯鹰、陈寥士合署,这一点是没什么问题的。刘文进一步根据文辞特征推测,《宋诗选讲》大部分内容出自陈氏之手,因此可以代表陈氏诗学最高造诣云云。这个论断我不太赞同。一方面,刘文举的部分例证太过牵强,譬如《宋诗选讲》中一些篇目出现的“高调”“蔬笋气”等用语(这些本身就是论诗的习语),和陈氏早年诗学著作有所重合,因而判定为陈氏所作,说服力不强。而潘伯鹰执笔的篇章很可能比刘铮先生认定的数目要多,当然这是我根据全书写作风格做出的判断,似尚需更多实证来支撑。但可以认定的是,《宋诗选讲》这本书多有因袭、讹误之处,原创价值比较有限,不论潘、陈谁为创作主力,都很难说是“诗学的最高造诣”。
好的宋诗读本有哪些?
前文花费了不少笔墨,大致说明了《宋诗选讲》这部书阅读价值的有限。但我还想再多讨论一个问题:好的宋诗读本,又有哪些?
刘铮先生在他的文章篇末提到了三种宋诗读本,分别是《宋诗三百首》《宋诗鉴赏辞典》和《宋诗选注》。文中说:“(《宋诗选讲》)不仅比《宋诗三百首》《宋诗鉴赏辞典》之类书好,甚至比钱锺书的《宋诗选注》好。《宋诗选注》中俏皮话很多,但对诗的作意、作法,解说甚少,初学无由悟入。”
《宋诗选注》自不必说,钱锺书先生的这部名著自问世以来,便有着非常大的影响力,并且一直持续到今天,可以说是每一位古典文学阅读者的必读启蒙书。和传统诗歌选本的简要评点不同,钱先生对选取的诗人与诗作品做了许多精彩而有趣的解说,其诙谐的语言特点往往很容易吸引到读者。钱先生的魅力也使这部书风行六十余年而不衰。但是也有一些批评的声音,认为《宋诗选注》对一些名家名篇没有选入,特别是宋诗中最重要的大家之一黄庭坚,只选了三首。此外,选目过于注重现实性,带有一定的时代特色,也是比较明显的问题。总的来说,《宋诗选注》的序及注更胜于选目,更有阅读价值。刊行六十余年来,提及宋诗,它都是绝大多数人的首选,自然是有它的道理的。
刘文还提到了《宋诗三百首》。目下名为“宋诗三百首”的书籍相当繁多,刘文所说的应当是比较流行的金性尧先生注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金先生的注本首版于1986年,相比起钱先生的《宋诗选注》,《宋诗三百首》选取诗人一百一十一家,诗三百三十七首,每首后兼有注和说明,对选取诗篇作了一定的解读与评析,言简意丰,也深入浅出。相较于《宋诗选注》,金先生更加注重展现宋诗的全貌,在选目上尽可能保持了平衡与公允,这是这部选本的优点。但是也因此出现了以人存诗的问题,如选入了艺术性较差的包拯等。金先生为文史大家,又擅长吟咏,因此他对许多诗的评析多能看出源自诗人的眼光,很有助于读者理解诗的内涵。金先生在《选本的时间性》一文中提到,《宋诗选注》曾受到时代气候的限制,《三百首》的出版其实也是对钱先生著作的一种弥补。尽管如此,金先生此著也多少还是有些时代气候在其中的。
本文多次提到了陈衍的《宋诗精华录》,这本书在近代诗学界内影响极大,评价也颇高,详见朱自清《什么是宋诗的精华》一文(《朱自清全集》第三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石遗先生选诗眼光独到,评点简要,却往往一语中的,如果有志于学诗,这本书应当是极佳的一部读本。顺带一提,这部经典宋诗选本其实今天还缺少一个编校完善的通行版本,如果有出版机构愿意重新整理出版,那自然是嘉惠学林的一件功德。
除了以上几种书之外,还有几种宋诗读本值得介绍。
赵齐平先生的《宋诗臆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选取了近三十首宋代律绝,每首都作了一篇详论文章。赵先生解诗,兼具学术性与赏析性,尤其是论王安石《泊船瓜洲》的“春风自绿江南岸”,更是解开一桩公案,精彩至极。可惜天不假年,赵先生存世著作亦不多,这部《宋诗臆说》也已绝版近三十年。
北京大学中文系张鸣教授师从赵齐平先生,所著《宋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则侧重于选目与注释,选取两宋诗人一百零六家,诗三百五十九首,体量适中,校勘谨严,注释详明。有选、有注、有出典、有串讲、有考证、有评析,于诗人用意也是尽皆拈出,颇为读者着想。张鸣教授的这部书和金先生的《三百首》比较类似,相较起来,《宋诗选》学术底色更浓,注释更加详尽而不赘琐,也更加注重标举宋诗的特色,譬如选黄庭坚诗达十八首,在上述几种宋诗选本中数量最多。这本书在二手市场也是溢价颇多,很值得作为一个优秀的宋诗读本再重新出版。
诗歌是语言的多维魔术,并非一两个要素就能轻易断定的。况且人群不同,阅读的目的不同,对读本的判定标准也是不同的。私以为,于学术写作,应慎言“最好”;于诗歌阅读,也应从多个维度来体悟。如此,或许就能离诗更近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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