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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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写作之中:与契诃夫一同磨砺民族志技艺》是一本将民族志研读与创意写作巧妙并置的指南。通过对契诃夫《萨哈林旅行记》以及诸多民族志文本的细致分析,作者展示了如何用敏锐的观察力、精细的叙事技巧、充满共情的描写,来捕捉和呈现日常生活中活生生的人类经验。本文为该书序言,澎湃新闻经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发布。
当词语携带着能量汇集,其他地方、其他人、其他声音就在平行的生活中激荡不已。写作者本人也会感到更有活力,更为清醒地与自身内部的源泉相连,那源泉向外喷涌,迎向其他生命。这,至少是我们的理想。不过有时,词句也会拒绝我们的召唤,写作者会无精打采、漫无目的,或者陷在更糟糕的孤独与沮丧之中。为找寻鼓励、目标、伙伴,写作者可能会四处寻觅写作小组,或工作坊与课程,甚至,像你面前的这样一本书:一本关于写作的书。
这本书的种子是我在“民族志写作”与“创造性非虚构写作”交叉的十字路口找到的。我是一名文化人类学家和民俗学家,多年来都在阅读、书写、教授民族志——民族志是一种近距离的记录,尝试去深入洞察人们在世界的各种情境、各个角落中正在展开的生活。我对写作也很感兴趣,因此我开始教授关于民族志写作的课程和研讨班。通常来讲,民族志写作来自一个定义清晰的研究性项目。不过,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都在持续思考——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个体故事与社会进程相互纠缠的多种复杂方式。
早在写民族志之前,我就写过短篇小说。后来我也曾写过长篇小说和家族回忆录。在这些文体之间来回腾挪移动时,我开始思考,生活的原始材料能够由哪些方式塑造成引人入胜的故事?这些故事未必会被贴上民族志的标签,但仍受到了民族志的影响与帮助。因此,我进一步研究了“创造性非虚构写作”:以真实的人/地点/事件为基础所形成的有想象力的、引人入胜的记录。创造性非虚构写作与以下这些文体都有交集:描写个人经历的随笔、回忆录、传记、自然写作、旅行写作、融入文学手法的“文学新闻”(literary journalism)、文化批评。在本书中,我也会探讨创造性非虚构写作与民族志能够产生哪些形式的交叉。
你能找到许多有用的著作,或将民族志作为一种研究手段来呈现,或将民族志视为一种要加以阐释及理论化的文体。但是,讨论民族志文本构建的实用技艺的书,并不多见。你面前的这本书是一本操作指南,我无法直接开出药方,但我想呈现一系列令人兴奋的例子与建议,令它对民族志写作者、对写作内容与民族志有所关联的文本创作者都能有所帮助。我的丈夫肯向朋友描述这本书时开玩笑地说:“它可不是一本教人‘就得这么办’的指南,它是告诉人‘不如这样试试看’。”
这本书分享的部分心得,是我从好友乔安·马尔卡希(Joanne Mulcahy)那里学到的。她是一位出色的作家和写作教师,工作于民族志、民俗学、创造性非虚构写作的交叉地带。最初开设关于民族志写作的课程时,我给学生布置的是简短的课后作业。而乔安邀请我去开办为期三天的工作坊,在此之后,我明白了一种经写作理论研究者、写作老师彼得·艾尔伯(Peter Elbow)推广后,广为人知的练习方式:写下去,先别想你写得是好是坏,也不求完成一项精美的作品。这就是“自由写作”(freewriting)。我也理解了要给出“提示”(prompt),即先给出一个具体的例子或者起始句,这样做效果惊人,能帮助写作者更轻松地跨越“如何开头”“从何处开始写”的难关。并且,我发现了“共同写作”的力量。在课堂上、工作坊中,或者找一位朋友一起写都是好办法。我还意识到,在自己的作品进展到特定阶段前,应当提前向读者征求对那个阶段会格外有帮助的建议。
写作过程总会带来新发现。写这本书时,最大的惊喜在于我对安东·契诃夫逐渐心悦诚服,一步步成为这位俄国短篇小说作家和剧作家的信徒。本书第一稿写到将近50页时,一位朋友建议我考察他的《萨哈林旅行记》所具有的民族志性质。这是一本非虚构作品,描写位于俄国东部、日本以北的沙俄流放地萨哈林岛上不能尽数的苦难与荒诞,出版于1895年。我对它产生了好奇:这部作品不是“按照”民族志写的,但无疑极富民族志性质。对于今天的民族志写作(既包括面向同行专家或学科内部的写作,也包括面向大众的写作),它能带来哪些启发?契诃夫是一位医生,我也感兴趣于他如何将实证的精确性与艺术的感召力相结合。我发现自己不由自主,越来越着迷于这位黑发、蓄络腮胡的年轻人。当年他还未确诊,但已经显露出肺结核的症状,为什么他要离开家人、朋友、读者,开始这一趟穿越整个西伯利亚前往萨哈林岛的艰难旅途?跟随契诃夫的脚步,我发现自己也展开了一场意料之外的冒险,它主导了本书后面章节的写作。
除了《萨哈林旅行记》,契诃夫还留下了体量巨大的作品:不同长度的小说近600篇,仅现存书信就有5000多封,四部重要的剧作,几部小戏,以及笔记。他也激发了其他人的写作,人们写下关于他的回忆、传记、研究著作。当我走进由这些材料构成的迷宫时,我惊讶于一位早已于1904年一个温暖的七月夜晚离开世界的逝者,到如今仍这样鲜活生动。阅读契诃夫的作品以及关于他的作品时,我常感到自己在与他的心智进行清醒、活泼、生气勃勃的交流:他不是一位过时、空洞的“重要作家”,而是一个幽默、悲伤、才思敏捷的人,就活在我们身边毫厘之距,即便我们无法直接触碰到他。不过每一次,当我感到自己已经熟悉他,就会在某页上读到一个简短的表达,或者一行深刻的洞察,闪耀着炽热的光芒,令我在惊羡中后退不已。有时我的钦佩会近乎崇拜。之后我又会略带不适地感到,他毕竟是人,不完美,充满矛盾,也受限于他所处的时代。回顾契诃夫在19世纪最后几十个年头到20世纪最初数年的生活,我理解了他如何一步一步走向成熟,成为愈发和蔼温柔的人,也成为更为深刻的作家。研读材料的整个过程里,我意识到写作者始终以多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活在自己的作品中,也活在他人近距离的观察与记述之中。
写作给人机会去培养对生活的警醒与关注,又迫使人选取精确的语言,提高对生活的洞察力与认识能力。写作也让作者有可能与原本不可见的读者群体沟通,交流画面与见解。本书中提供的写作练习意在让使用者向内能培育自身的观察理解能力,向外能提高写作水平。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不断提高写作能力,练习将细节描述得生动,把想法铺陈得清晰,让笔下每一个字都有其不可或缺的意义。磨砺过技艺的写作能在多个层次上同时打动读者——包括心智、情感、审美。词句或许会褪色,但那种深远的影响力则经久不散。无论是在书籍、文章或随笔、研究经费申请报告、评论、申请文书、博客,还是社论中,仔细拣选的词语能汇聚力量,改变他人的心灵,甚至有可能改变我们生活的状况。在最好的情形下,强有力的作品能引导人们关注苦难与不公,让人们的共情与愤怒更为强烈,阐明具有想象力的替代解决方案,激发人们行动的能量。
你不需要一次性读完这本书,也无须按照设定的章节次序阅读。你或许会想先翻阅一下:浏览它涉及的主题,阅读书中对他人作品的摘录,读一点契诃夫,选择书中的几项“提示”,试着完成几则练习。你也可以从“后记”开始,那里提供了各种小建议,有关如何开始写作,如何在不时袭来的自我怀疑中继续写下去,如何反复修订草稿直至完成整个写作项目。你或许会想找一两位志趣相投的朋友共同使用这本书,一起写作。当然你也可能是在课堂上遭遇这本书,按照老师建议的方式使用它。
全书中会不时出现黑体字的“提示”,旨在激励你开始“自由写作”:从那颗种子给予你的刺激(无论它是什么!)开始写,不受打扰,先写下去,待完成后再考虑修改。每章末尾的“练习”则期待你完成一份更完整优美的作品,能交由他人阅读。我建议将每项“练习”作品控制在双倍行距下两页的长度,一行也不要超过。因为,第一,我们应当学会以精练的方式写作,减轻读者负担。尤其当你是作为群体的一员与他人交换草稿时,篇幅短的作品更有可能得到他人深思熟虑的意见。第二,我相信,强迫自己保持简洁,能让你对语言保持敬意,尊重每一个词。你大可以在得到读者意见后再扩展作品,达到你想要的合适篇幅。
这本书有它内在的不完整性。为面向背景多种多样的读者,也为让本书免于厚重,我不得不自我克制,没有在书中详细阐述人类学的历史,也避免了围绕“再现”(representation)的多种选择而出现的各种学科内部的讨论。有许多我钦佩的民族志作者和其他类型的作家的作品未能被收录进来。我尽量引用书籍,而不是文章或论文,也试着把对每一位作者的引用局限在一本书。或许这些省略能够促使读者自己去填补空白,寻找更多值得写的主题,为自己设计更多“提示”。
1886年,契诃夫给哥哥亚历山大写信,就写作问题给出了自己的看法:“我是作为一个具有一定审美力的读者向你说这些话的。我这么说也是为了使你在写作时不感到孤独。创作中的孤独感是一种令人难受的东西。”本书也由我的偏好所塑造,它背后有着想要找到同行者的冲动,浸透了写作中的孤立无援和艰难感。在书中,我会就可行的道路给出建议,但创造的终点,则在你自己手中。
无论你开始的是一段怎样的写作之旅,我希望本书中那些契诃夫的作品、具有文学性的民族志、含有民族志倾向的非虚构作品,能给你带来温柔的陪伴和明亮的激励。
《生活在写作之中:与契诃夫一同磨砺民族志技艺》,[美]基伦·纳拉扬著,淡豹译,薄荷实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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