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蓝狐

上海相册IV|④剥洋葱

蓝狐 2024-12-05 13 抢沙发
上海相册IV|④剥洋葱摘要: ...

【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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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相册》始于2020年春夏,澎湃新闻与《萌芽》杂志社的合作,至今已发展至第四季,共有中外摄影师50多人,作家40多人参与。摄影师群体既有来自近现代的大咖先行者,也有崛起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觉悟者,当然,90后乃至更年轻的一代正以锐不可当之势汹涌而来。其中,国外摄影师在不同时期,也记录下他们眼里的上海和中国之旅。该项目与作家群体的合作中,在各方多元的视角下,《上海相册》也得以向读者展现一个层次更为丰富的上海。今天推出《上海相册》第四季的第四篇《剥洋葱》。 

摄影师郭允是郭沫若的孙子,生于上海,青年时代居住在金陵东路,八十年代去日本,在朝日新闻社担任摄影记者一职。按退休后他的说法,他“胸无大志”,没有通过摄影记录时代现状的责任感与欲望。这组照片是每日清晨在家附近散步时漫无目的地按下的。蓝天白云、法国梧桐,上海衡复风貌区里的时光仿佛总让时光淌得缓了些。

斑驳树影下,作家朱嘉雯创作的故事始于上海现存的两座东正教堂那洋葱头般的半圆穹顶,少女终日在后厨剥着洋葱。“洋葱头”建筑从一个信仰空间蜕变为城市日常景观的一部分,少女也历经风雨,最终消失在时间和变迁中,成为某个都市传说。

郭允 作品

葱头房子刚落成的时候皋兰路还叫勃兰登路,街道居民时时能见到穿紫罩袍的大祭司进出往还,罩袍底边长及脚踝,游鱼一样拂过铁门槛。黄昏辰光从里厢常有赞美歌声飞出。夕阳下音声拂照的范围里所有听者难解其意,但经年日久所有人从这份未知的嘹亮里生出敬畏来,每当合唱歌齐响,家家灶披间里都安静下来,笊篱和甑具底下空荡荡的,坦荡如人们胸怀,晚霞里除开合唱,只有鸽群在云端振翅高翔,缕缕行行,小空军一样掠过城市头顶。

郭允 作品

郭允 作品

还未等到那些日日吃灶披间夜饭的小孩长成足够回忆往昔的老人,房子里早已没有了歌声。穹顶之下不再驻着唱诗班,伙房开进来,焚香炉和蜡烛台变成燃气灶,圣水盆给白案师傅做了洗手台,圣餐桌如今人人可以坐,只是银制的杯盘早给人拿走了,新餐具里装的也从来不是面包与葡萄酒,是市民们最爱吃的罗宋汤,原本放圣像屏的地方现在摆的是日本进口的液晶大彩电,上面写着惊喜常在,酬宾优惠特价九折,年夜饭预订从速。

郭允 作品

罗宋汤是很难做的,牛腩肉炖到软烂需要什么火候,洋山芋、西洋柿、红萝卜、洋葱头什么辰光摆进去,牛油盐糖加多少,每道难题都是一门学问,非老饕难以言明。除此之外由于食材在绝大多数时候并不难获取,罗宋汤得以长期以来成功登堂入室,长居家家户户菜单每日例汤榜首。能在屋里厢吃,啥辰光要来侬这厢吃?面对着外地朋友和菜鸟食客的质询,老资格的主顾往往并不作答,只是以诡秘微笑瞟一眼餐厅后厨(原本唱诗班的位置),新人们踱步过去瞄一眼便都心领神会了,懂的都懂,今朝见过大世面了,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郭允 作品

郭允 作品

郭允 作品

他们看到厨房里灶头火光熊熊,炉膛里光明掩映下有白俄女孩骑在小马扎上剥洋葱。他们说她双手肌肉运用之妙,近乎天鹅湖里女主人公展翅——然而他们没有谁见过真正的天鹅湖,无论是大剧院芭蕾舞团还是亚历山德罗夫红旗歌舞团来访问,都是几十年以前的事情了。没有人知道她的父亲是谁,孩子被留给黑眼睛黑皮肤、终日在伙房里切葱丝的母亲,她在洋葱头穹顶被烟熏火燎的天使双翅下茁壮长大了,只是她从来不同人讲话。每天清晨在鸽群飞翔的第一缕曙光里她就坐在小山高的洋葱堆旁,从身后系好来自母亲的旧围裙,端上一盆清水,掏出自己的小刀来剥洋葱。她把鲜红如同心脏一样的球形果实浸泡在水盆里,轻轻地拿小刀剥去外皮,然后啪一下剥去第一层薄膜,随着帷幕第一层揭开,晨光逐渐透过彩色窗户玻璃落在她手上,像阳光朗照之下的海洋。透过轻轻摇晃的海面她时常看见陌生的人影,陌生的语言陌生的脸孔,她知道他们不来自厨房。一开始他们往往很粗鲁,他们成群结队地来,互相还报以轻浮的笑,后来他们在夜里开始一个一个地来了。有的盘桓良久,有的来一两次旋即消失在她生命中。她对他们报以同样的友好和温情,在许多个夜晚她甚至会思念他们,当她想起他们的时候她会抬头看一眼穹顶天花里那个在天上的父——那张脸孔已经给炊烟熏烤得模糊而纷呈,如同暴雨后历经冲刷的山丘。但不要紧,她从小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她通过这张模糊的脸,同一切她所失落的记忆中的人紧紧相连。

郭允 作品

直到后来考据的时候才有人发现,那桩事体发生在他们历法里所谓的升天节。她消失了好几个月,再次在洋葱堆旁边出现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人们各自从遥远的地方纷至沓来,想从婴儿细小的面孔上辨认出自己的踪迹。围观的眼睛变得越来越多,仿佛太阳光线聚焦一样,在她脸上点起了红色的火。人们像高墙一样拢住她,随着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大,她的手在阴影之下开始颤抖了。来到厨房里的人们大噪起来,跺着脚伸着颈在招引婴儿,一时间她给他们冲撞在地上,她俯伏在底下躲闪过许多双手和脚,一面推挤一面双手遮拦,终于从人堆里脱了身,她摸摸身上脸上,基本还完全,只是衣领上沾着血,鞋子不在脚上。这个时候她才发觉怀里的孩子不见了,而四周各双眼睛都静静的,到处都没有婴儿的哭声。人们如同分海般给她让出道路,好让她继续回到板凳上。

郭允 作品

她光着脚,继续回到板凳上。洋葱的味道使她的眼睛流下泪水,但她没有停下她的手,仿佛每一刀之下的切割都是她的一声叹息,每一片葱皮都是她所精心删除的一段记忆。她持续地耐心地剥着,甚至不需要低头去看它们,她熟悉它们如同她熟悉她自己的每一根掌纹。洋葱皮啪一声啪一声地落下来,像是羽毛一样在她周身飞舞,烛台的光明穿过它们,使它们看起来如同萤火虫所组成的流瀑。在明焰所形构的滚烫涡流中她挥动着手臂,好像有火焰在上面燃烧流窜一样来回挥舞,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感觉自己的脊背上生出双翅,浑身似火,在穹顶之下在圣坛之前疯狂燃烧。她一面朝着空中挥舞一面朝着头顶的天上看,那张脸孔越来越大了,甚至开始摇摇晃晃地旋转起来,等那张脸大到看不清五官、大到足以将她完全席卷的时候,在地面上的人们看到她把裙摆抛向空中,整个人啪一声完全消失了,只在地砖上留下一道道火羽的残痕。

郭允 作品

人们最后一次见到她是洋葱头餐厅改建成股票交易所的时候了,九二年股灾来临之前的那个夏天市场异常活跃,以前饭馆里挂餐单的地方,挂满了红黄蓝色的股票纸,万国旗帜一样招展。有轨电车铁笼子里边下来一层层,全都是夜里排队等认购纸的人,股票认购纸两面烫金,四周碧色花纹漩涡一样将股字席卷——那时候还没有红涨绿跌,没有颜色的忌讳。那时候也没有k线图,涨跌要看大屏幕上的数字。多少人心沉到数字里,把钱夯进那些企业名字里去,结果家产都浮萍一样漂在水上,慢慢给鱼虾都吃光了。老股民管这种人叫葱头,就是傻瓜,每日十个八个都剥不够的,一汪汪地往鬼门关里闯——那个时候还没有颜色的忌讳,葱头大概是绿油油的韭菜的前身。暑热同大跌相伴着一道来的时候,葱头底下全是葱头,他们亏了钱不甘心,要闹事。家底输光的人身上有勇力,穷神将胆气热情都借给他,他化成满腔蛮劲,挥拳砸向交易告示板。更多人受鼓舞,拐杖担架望远镜都举起来助力发威,仿佛屏幕摧毁了,现实也能跟着崩裂一样。穹顶上模糊的神的面孔正对着底下,脸上没有表情,却被液晶屏的碎片返照出太阳光,仿佛当年的讲道台烛火重燃、当年的彩色玻璃窗花还在一样。她差不多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仍然光着脚,埋首俯伏在残迹跟前,仿佛在精心寻觅什么东西。最终她把电子碎片一块块收在裙摆里,有老人说好像看见苏联电影里雪地里采摘红莓的小女孩,也有人说当年去过莫斯科郊外,极寒之下哪里有红莓,瞎讲八讲,也有人说西伯利亚有,果实在秋天成熟,能一直留到雪落雪化。就在他们争执不休的时候,她把裙摆抛向空中,整个人啪一声完全消失了,只留下告示板完好留在地上。少有人记得那里从前曾经立着圣像屏。

郭允 作品

郭允 作品

郭允 作品

郭允 作品

郭允 作品

郭允 作品

郭允 作品

郭允 作品

郭允 作品

郭允 作品

摄影师自述

2020年因老房动迁我回到上海,选择了原法租界作为暂时居住点。每日清晨散步于附近的街头小巷,不时漫无目的地按快门,于是便诞生了这些不明不白的照片。

离开了自幼生活的金陵东路,虽在同一城市,但徐汇区的原法租界对我仿佛是另一方天地——没有不守交通秩序的人流,也少见粗言秽语随地吐痰的恶相,漫步其间,常会生出身在何地的恍惚。

大都市包罗万象,上海话里有“上只角”与“下只角”,原法租界无疑是属于上只角的,这上只角的氛围,恐怕连东京都没有。但我也明白,拍摄上海的摄影家,多半不会对这些烟火气不足、一成不变的对象感兴趣。

我胸无大志,没有通过摄影记录时代现状的责任感与欲望,只是每天在晨日中随意按下快门的嗜好而已;作为一个老镜头爱好者,拍到的照片自然也缺少锐度和信息,连成为文献资料的素质都不够。

不过我想,既然有了摄影这个东西,不管什么年代、什么地方,多几张照片总是好的。等我老了,走不动了,拿出来看看,总是好的。

摄影师简介

郭允,1956年出生于上海。1981年渡日,次年混入日本朝日新闻社谋职于摄影部直至退休,其间曾获北海道摄影记者大奖与东京摄影记者奖。

文字作者简介

朱嘉雯复旦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专业博士生,德国科隆大学文学院联合培养交换生,2021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研究生班,2024年入选上海作协青年写作者光焰计划,第十四届林语堂文学奖得主,作品见于《山花》《上海文学》《中篇小说选刊》等,文学评论见于《文学》《文艺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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