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蓝狐

公元1040年:宋夏战争为什么会打成拉锯战?

公元1040年:宋夏战争为什么会打成拉锯战?摘要: ...

楔子

微信号:MD80084
添加微信好友, 获取更多信息
复制微信号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 1040 年,大宋康定元年,大辽重熙九年,西夏天授礼法延祚三年。

这一年,别的话题都只能先让让了,宋朝和西夏的战争爆发了。自从公元1004年宋辽澶渊大战之后,36年了,大宋朝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规模的战争。

上一年,李元昊称帝,然后派人给大宋朝送信儿,说这皇帝我反正也是当了,大哥你要不就成全我得了?大宋这边一方面很克制,把送信的使者和捎来的礼物,原封不动地送回去了。有大臣说,要不我带兵去讨伐?朝廷没批准。要打也得准备好再打啊。

与此同时,大宋的政治姿态又是很坚决的:原来朝廷封赏给西夏元昊的一切好处,什么官爵、什么赐姓赵,什么互市做买卖,全部收回。而且还在边境上贴了榜文,说如果有人捉拿了元昊,或者斩首来献,朝廷有重赏,原来封给元昊的定难军节度使的官就给你做!你看,能表的态全表了。

有意思的是,大宋朝廷的强硬,更像是态度上的,而西夏,明明是实力偏弱的一方,却偏偏表现得更主动、更咄咄逼人——又是派兵骚扰边境,又是给大宋这边写信。这种信在史料上被称作“嫚书”,就是嫚骂的嫚,那你想,肯定是各种夹枪带棒的嘲讽,你们没本事吧?打不过我吧?我跟大辽可是合伙的哦!要不你认了算了?直到这一年,元昊发动了第一场大型战役,三川口之战。

你可能会奇怪,元昊为啥非要主动进攻更强大的大宋呢?这事你都不用问元昊,你问诸葛亮就行。当年三国时候,蜀汉明知道自己实力不如曹魏,诸葛亮为什么非要六出祁山,坚持北伐?表面上是政治口号,什么“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实际上,就是因为蜀汉弱嘛,守肯定是守不住的,还不如主动进攻。进攻了,强弱悬殊的固有局面就被扰动了,就有可能在其中寻找机会了。后来清代的大学者顾祖禹就说过:四川这个地方,真好,以四川为基地去争天下,有成帝业的可能,也有成霸业的可能,但唯独不能守。表面看四川的地势非常有利于防守,而是如果真的要坐守四川,必亡。

元昊肯定也懂这个道理啊。一味防守,只会让大宋步步为营,一点点地把自己逼到墙角,最后窒息而死。还不如主动打呢,打就还有赢的希望,至少为将来再上谈判桌的时候准备一些筹码。

那打的结果怎么样呢?从1040年到1042年,连续三年,打了三场大的战役,三川口之战,好水川之战,定川寨之战,每一次都是西夏大胜,每一次宋军大概都会损失10000人。

我们还可以先预告一下:整个北宋时期,从元昊称帝开始,大宋和西夏之间的大战一共有五次。北宋每换一个皇帝就打一次。宋仁宗这次,是第一次宋夏战争。然后,宋英宗是第二次,宋神宗第三次,宋哲宗第四次,宋徽宗第五次。双方一直打到北宋突然被大金灭亡的前夕。你看,西夏和大辽不一样。澶渊之盟一签订,大辽和大宋基本保持了100年的和平。而西夏则成为大宋朝身上的一种慢性病,条件一合适,就会猛烈地发作一次。

这件事,无论是当时后世,看起来都有点奇怪。西夏才两三百万人口,跟接近一亿人口的大宋相比,实力太悬殊了。它为什么能经常打得大宋损兵折将?它为什么能和大宋战略相持将近100年?

这个问题的答案当然有很多个。有的人是从西夏的角度出发,讲西夏的制度是多么高效,两三百万人口居然能有50万军队,基本全国成年男子都是军人;也有讲西夏的军事技术是多牛,比如骑兵铁鹞子,也就是全身披甲的重装骑兵,在战场上是如何神勇;也有讲李元昊这个人在战场指挥上如何有天赋。等等。

从宋朝的角度出发能做的解释就更多了。什么宋朝的基本制度问题、军队训练问题、将领人选的问题、战场战术的问题,等等。这是华夏农耕民族的特点,凡事不怪老天爷,就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找着找着就痛心疾首了,所以,第一次宋夏战争结束之后,大宋马上掀起了一次内部改革的浪潮,就是所谓“庆历新政”嘛。这是后话,我们过几年再聊。

这些原因当然都有道理。但是在这1040年,宋夏战争刚爆发的时候,我们有机会不站在大宋和西夏任何一方的角度,不从主观努力出发,我们就用一种抽离的、置身事外的角度来看看,大宋这个仗,为什么这么难打?

西夏在哪里?

在讲宋夏大战之前,我们先来看看西夏的地理。

西夏在哪里?它的北部边界,直抵大漠,也就是今天内蒙古和外蒙古的分界线。南部的边界,基本就是祁连山。翻过祁连山,就是青藏高原了嘛。西边也简单,到敦煌为止,再往前就顺着丝绸之路进新疆了。最麻烦的边界,就是东部的边界。你要是看地图,那基本就是陕北、宁夏、甘肃这一块。这一块的地形怎样呢?一般我们的印象就比较模糊了。毕竟我们生活在飞机高铁的时代,中华大地上的关河险阻,在我们的生活中已经不太存在了。

没关系,我们今天建立一个大致的印象就行。如果你手边没有地图,我们总知道黄河的那个大“几”字弯吧?这个大几字形的右边那一竖,就是今天陕西和山西的分界线。陕西和山西,那可是华夏农耕民族的发祥地啊,当时也是在大宋的腹地。而左边这一竖的黄河呢?就是今天的银川平原,当年的灵州,和后来李元昊称帝的都城兴庆府就在这一带。从大的方位上讲,大宋和西夏,就是一边抱住了黄河的一条胳膊。

那你可能会说,这不就是黄河中游吗?大宋从陕西北部,顺着黄河右边到左边,大军平推过去,不就完了嘛?不好意思,此路不通。因为黄河三面围住的这个几字湾的中间,是一片沙漠。从北到南,是库布齐沙漠、鄂尔多斯高原和毛乌素沙地。这样的沙漠,对于古代的步兵来说,几乎是无法穿越的。你想,黄河右边到左边的直线距离大概300公里左右,在沙漠上徒步,一天能走20公里就不错了,这还是在不负重的情况下。如果是军队走,加上辎重,在沙漠里走,无法就地补给,还要加上口粮和水,半个月都走不过去。

好,这边走不通,那再往南呢?一般我们的印象,陕北往南就是陕西中部了,就是今天的西安一带。这是好地方啊,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能种地,八百里秦川嘛。但是你想过没有,关中平原这个“关”是指哪些关?我们稍微来复习一下地理知识:东边的关,读历史我们经常见到,就是潼关和函谷关,东进中原就是从这里。往南,是武关,穿过武关,就是今天的河南和湖北的南阳盆地。

从关中往西,又有两个很著名的关。一个是大散关,一个是萧关。大散关往西南,通往四川,自古从关中去四川就要走这里,陆游的句子:“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写的就是这里。还有一个关,萧关是往西北,通往宁夏和河西走廊。王维的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后面两句就是:“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萧关是从关中通往银川平原和西域以及大漠的通道。

对一个关中的人来说,往西南走大散关还是往西北走萧关,看起来都是往外走,但背后的意涵其实是有很大差别的。这个差别,我们可以看历史上的一个名场面:话说,安史之乱爆发,潼关失守。公元756年,唐玄宗就带着杨贵妃逃跑,往西走到马嵬驿的时候,士兵们哗变,逼唐玄宗杀了杨贵妃。过去,大家的注意力通常都集中在杨贵妃的惨死上了,“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这个故事更撼动人心。其实,这个故事还有后半段。

杨贵妃死了,但是队伍还要往前走啊,问题是往哪儿走?有人说回长安,有人说去山西,当然,最主要的两个去向是:有人说去灵武,就是银川平原,现在西夏的这片地方,而唐玄宗自己想的是去四川。这两个地方有什么区别?向西南,过大散关去四川,路途非常艰险,如果安禄山叛军把栈道一烧,想回来可就难喽,这就等于把中原大好河山拱手让人了。这是虽然更安全,但是更没出息、没未来的一条路。

而往西北过萧关,到达银川平原的灵武,就是另一种前途了。银川平原嘛,能产粮,西边、南边有牧场,能养马,有萧关这样的地理屏障,外面人不好打进来,而一旦准备成熟,打过萧关,就是长安。灵武作为反攻长安的根据地,实在是太理想了。

但是唐玄宗不愿意去啊,70多的人了,没有斗志了。那怎么办?话说当时很多当地父老都拦着唐玄宗的銮驾,说你一走,我们怎么办?唐玄宗来了个丢卒保车,说这样,我把太子留给你们,你们慢慢聊。太子最后决定,带着一部分军队北上灵武。这支队伍从此分道扬镳。

唐玄宗最后给太子李亨的赠言很有意思,也透露出灵武这个地方最大价值。他说,你好好努力,不要惦记我。我对西北方向上的那些胡人,也就是河西走廊和西域的胡人,都不错,你将来一定能够用得上他们。果然,后来太子李亨,就凭借着灵武的粮草和军马以及西域的胡人,平定了安史之乱,成了历史上的唐肃宗。

唐肃宗当年选择的复兴基地,就是现在西夏啊。西夏也一样,也是以银川平原为大本营、根据地,往西,可以联络河西走廊各个部落的力量。往东,有以萧关为核心的地理屏障,来自中原的力量不容易突破进来。而他们想要骚扰关中,非常方便。

当然,这里说的萧关,其实是一个泛指。唐代人往西北去西域,不仅有萧关道,还有一条陇关道。什么玄奘取经,文成公主入藏,走的都是陇关道。今天你要是开车自驾,这条路就是G30连霍高速,连云港到霍尔果斯高速公路的一段。去河西走廊还可以走萧关道,也就是今天的G70福银高速,和G22青兰高速。如果把视野再扩大一点,今天我们讲的萧关,其实是泛指今天陕北榆林,到延安,到子午岭,到固原,到六盘山这一大片山区。在北宋,史书一般把这一带差不多两千多里的山地都称为横山。

但是你也别觉得,这一大片地方只是山,不,还有河,比如渭河、泾河、葫芦河、洛河、无定河等等。这一带不仅有群山,而且有河谷。有群山,所以行军道路特别艰难;有河谷,所以如确有必要,可以冒险穿行。要知道,这一带的山,相对高差非常明显,悬崖峭壁极为险峻。那你想,在这种高山夹深谷的地形里,一旦打起仗来,那就既可以设关口堡寨,也可以设埋伏陷阱。你应该能联想起那句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里正是胜利者可以奇计百出的用兵之地,也是败军之将无处遁逃的埋骨之所啊。

刚才我讲的很多地名,你都没有必要记,我们只需要留下来这么个印象就行:西夏的根据地在银川平原,往西可以调用河西走廊的资源,它和大宋之间隔着这么一大片险阻地带。这就导致宋夏两方在这一带的拉锯战,既艰苦又漫长。从这一年,公元1040年,宋夏双方一直打到1044年,终于不打了,双方签订协议,过了20年,到了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年,双方又开打,然后又打不动,又签订协议。就这么打打停停,谁也不死心,谁也不停手,谁也吃不消,谁也不能获得最终胜利,极限拉扯了将近一百年,直到北宋灭亡,双方脱离接触,也没分出最终胜负。最后一看,打来打去,就在这一片山沟沟里打转,双方推进的的距离,南北不超过500里。

其实,我们的视角还可以再扩大一点。过去我们一直觉得,400毫米等降水量线,或者说长城,是游牧和农耕两种生活方式的分界线。其实,在长达1000年的时间里,这两种生活方式的拉锯战,就集中在刚才我们讲的萧关,或者横山的这一小片地方。比如,在汉武帝之前,现在西夏所在的这片地方,河套、银川平原和河西走廊,是被匈奴占着的,匈奴就是从萧关威胁关中长安。到了唐朝的时候,突厥、吐蕃也是从这里威胁长安。直到北宋时期,双方还是在这片地方艰苦作战。宋朝之后,这片地方没有那么重要了,是因为关中地区的重要性也相对衰落了,游牧民族威胁农耕地区的主战场也往东,转移到了燕山山脉这一块。

作家李敬泽的《上河记》,里面有一篇《寻常萧关道》,第一段是这么写的:“如果我是几百年前的将军,我会久久地凝视固原,血与剑与风的固原,马群汹涌的固原,烽燧相望、坚城高垒的固原。在广大的帝国版图上,固原是一个微小的点。但三千年间,任何一个目光锐利的战略家都会一眼盯住这个点,这是帝国的要穴,是我们文明的一处要穴,它无比柔软因而必须坚硬。你的面前是地图,地图上的北方是无边的大漠和草原,骑马的民族正用鹰一样远的眼睛望着南方,南方有繁华的城市、富庶的农村,有无穷无尽的珍宝、丝绸,还有令人热血沸腾的美丽女人。他们耐心地等待着,但是他们终有一天会失去耐心,猛扑过来。他们的剑将首先指向哪里?你看着地图,一目了然——固原。突破固原,整个甘肃就成了被砍断的臂膀,大路朝天杀向长安。”

文章里所谓的固原,其实就是萧关,就是我们在1040年的宋夏战争爆发时,盯着看的这一片血泪之地。

宋朝为什么打不赢?

刚才我介绍的是西夏的地理位置。如果只看宋夏战争这一段儿,我们可以怪大宋的制度、大宋的军人、大宋的战术,但是,把这块地方地理位置讲清楚之后,也许你就会长叹一声了:这个地方的仗确实不好打啊。

有人可能会说,这不很公平吗?同样是要穿越一片险阻,大宋在这里作战艰难,西夏就不也一样难吗?那为啥第一次宋夏战争,大宋连续在——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次几乎全军覆没呢?

是的,险阻是一样的,但是给宋夏双方带来的挑战还是不一样。我说几个因素你感受一下:

首先,西夏军队习惯游牧生活,他们是全民皆兵,粮食武器什么的都自己带,后勤问题要简单得多。而大宋这边是职业兵,他们不生产,只打仗,所有吃的用的,都得从后方运上来。所以,地形险阻导致转运艰难,对大宋这边是一个更严峻的问题。

还有一个,就是在大山中的河谷地区打仗,当地沟壑纵横,枝杈繁多,打伏击战,熟悉地形太重要了。西夏军队备战多年,又有大量骑兵,运动速度快,所以在战场信息方面有优势,比如三川口之战,西夏就是这么赢的。这一点也算是西夏的主场优势。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沙漠。前面我们说,黄河右臂到左臂,中间是一片沙漠。大宋的部队想过去非常难,但是西夏的骑兵,反而适应在沙漠里的作战。这是又一个主场优势。

请注意,我这里讲的,不包括元昊多么的有智谋,宋军将领多笨蛋,等等这种主观因素,我们就看客观条件:大宋这边确实有劣势。那在这种情况下,宋军是怎么打的呢?简单说就是四个字:“浅攻进筑”。什么意思?就是步兵依靠防御工事,浅浅地进攻一下,推进一点,就修筑一个堡寨,巩固一下战果,然后再往前进攻一点,再修一个堡寨。大宋有堡寨保护,西夏进攻起来难度高,反正大宋在经济实力上有碾压性的优势,可以这么一个个地把堡寨修到西夏元昊的卧室门口。有学者实地统计过,在陕甘宁交界的地方,至今还保存了宋夏战争中留下的五百多个堡寨遗址。

这个打法看起来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但是在战场实践中,缺点也很明显。

按照现代军队的说法,构成战斗力的就是四个因素:机动力、火力、防护力和指挥力。在大宋那个时候,大家火力水平差不多,我们也假设双方的指挥力差不多,大宋修了堡寨,防护力很好了,但是战斗力的首要因素,机动力也就相应地变差了。这个后果其实很严重啊。我们来设想几种情况:

首先,大宋和西夏相比,最大的优势本来是兵力。西夏即使全民皆兵,极限动员也不过50万人。而大宋人口这个阶段大概5000多万,仁宗一朝,光禁军就超过了100多万。第一次宋夏战争时期,投放到西夏战场上的兵力就有20多万,是对面西夏兵力的一倍以上。兵力优势很明显。但是大宋搞“浅攻进筑”,修堡寨,大一点的堡寨有数千人,小一点的堡寨也就百来人。20万兵力星星点点地分布在那么广阔的战场上、那么离散的堡寨中,人数优势被自我消解了。

这里顺便讲一个战争的常识:历史上“以少胜多”的战争只是数量极少的个例。战争胜利,本质上都是在局部以多胜少。所以机动性才重要啊:我依靠机动性,可以快速地把力量集中在一起,找对方的一个薄弱点下手,赢了之后,再依靠机动性在另一个地方迅速集中力量,再去打下一个薄弱点。所谓以少胜多,那是从总体上看,在战场的局部,从来都是以多胜少。

大宋军队依靠堡寨据守,想得挺好,可以成掎角之势,守望相助,但是,西夏的骑兵具有很强的机动力,能集中兵力围攻一个堡寨,什么围点打援、穿插迂回、分割围歼,这些战术就都用得上了。就拿1040年打的第一场三川口之战来说,西夏军队用的就是围点打援,半路设伏,把匆匆赶来的救援部队包了饺子。下一年的好水川、再下一年的定川寨,这两场败仗也都类似。宋军在整体上人数占优势,但是因为分散,被西夏军队一股一股地吃掉。

除此之外,堡寨也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坚不可摧。因为你都缩在堡寨里了,你失去了变化的可能,表面看很难打,实际上可以想的办法很多。

比如,可以用欺骗战术。三川口之战中的金明寨就是这么丢的。金明寨是大寨,镇守的大将是当时四大将门中的李士彬。这个李士彬勇猛善战,外号“铁壁相公”。怎么看都是不可能输的一战,但就是输了。李士彬躲过了激将法,躲过了反间计,但是没有躲过诈降。李元昊派人,假装投诚,渗透入宋军内部,里应外合,把金明寨打穿了。导致西边重镇延州险些失守。

再比如,可以切断山寨的水源。1042年的定川寨之战就是这么输的。李元昊下令断绝寨子上游的水源,宋军不得已,出寨作战,打不过,又只好往回跑。因为过程太混乱,还引发了踩踏事件。最后又是全军覆没。

那这么说,用堡寨的方法是不是错了呢?也不能这么说。事实上,后来范仲淹就是靠这套办法稳住了西夏战场的局势。

1040年的10月份,朝廷启用范仲淹主持延州方面的对西夏作战。据说,当时西夏那边都说,别去打延州啊,今天来的这个小范大人,厉害,腹中自有数万兵甲。你想,这范仲淹可是个文人,他到前线做了什么,就能有这么大的成效呢?

做的事很多,但是最重要的是两件。第一件是继续大量地修堡寨。他在延州的时候修了金明寨、承平寨等12寨,后来到庆阳的时候,又修了29座。这后来就成了先进经验了,范仲淹离开之后,大家继续修。我这里有一个60年之后,也就是1099年的材料,说宋夏交界的几百里的地方,一个寨和一个寨之间都能鸡犬相闻,这个寨的狗叫一声,那个寨的狗就能回一句。就这么密集。

但是,范仲淹做的更重要的事,是屯田,就是召集老百姓来种地。平时,这批人就是农民,打仗的时候,那就是保家卫国的士兵。回头一看,修堡寨和屯田,才是一个完整的战略系统。

为什么要屯田呢?一般的理解是:因为后勤保障困难,所以让当地人种点粮食,缓和运输压力。其实没有那么简单。

范仲淹有一个洞察,他说,元昊老巢里的那些兵,其实打仗不怎么行。真能打的,就是住在横山一带的党项部落。每次元昊来进犯,这些当地人往往是先锋队。你想啊,他们是当地老乡,本身就适合山地作战,而且还熟悉当地的地形地貌,打仗也有主观能动性,保卫家乡嘛,所以战斗力巨强。范仲淹说,但是你别忘了,也不光是他们啊,我们这边也是当地人的土兵擅长打仗。所以,结论来了:既然都是边界上的人最能打,我们不能光傻乎乎地从别的地方往这里调兵,而是要让住在当地的我们这边的人变得多多的啊。

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要屯田?就是要有组织的人口和社会秩序啊。

堡寨是军事秩序,是这套防御体系的骨架,屯田,是生产秩序,半军事化的生产生活,是这套防御体系的血肉。二者互为呼应。后来有人为范仲淹的这套办法做了总结,谁啊?苏东坡。苏东坡说,范仲淹这些人专门招来人在这里种地,也把他们训练成民兵,给他们很多激励措施。元昊他们来了又能怎么样呢?老乡都是我们的人,他们什么也得不到。所以后来元昊不得不又对大宋称臣啊。

而且你想,大宋这边给各种优惠措施招人来屯田,原来西夏那边的一些部落,难免也眼馋。那正好,来吧。边界上的常住人口本来就是这些党项部落,到我这边的多一点,能帮西夏的就少一点,这是一点点地巩固了大宋这边的优势。

所以你看,范仲淹搞的,是一整套积极防御的策略。修堡寨,只是骨架,屯田是血肉,争取当地部落是动态地瓦解西夏力量的持续过程。这套组合拳打下来,再假以时日,效果很明显。如果我们跳出来看此后将近100年的宋夏战争,你会发现,大宋其实是渐渐拿到了战略主动权的。只不过,后来北宋突然死亡,宋夏两方脱离了接触,这个故事没有了续集而已。

了解这个过程,我们也可以得到一点启发:没有什么纯粹的防御策略。再好的防御措施,也不能完全依仗。就像我们今天一开头引用顾祖禹的那句话,四川是个有天险的好地方吧?但是,“恃其险而坐守之,则必至于亡”啊。有力的防御措施,仅仅是我方进取的一个因素而已。

顺便说一个古代战争的常识。我们以为的守城战,往往都是电视剧里看来的,进攻方搭起云梯猛攻登城,防守方在上面滚木礌石往下招呼。其实守城战打到这一步的很少。

真正的守城战怎么打?是要把队伍拉到城外,背靠坚城和敌人互攻的。那你想,我方是以逸待劳,打起来的时候,有城头的弓箭可以助阵,实在打不过,还有城池可以回,士气当然就更强。你看,城池存在的意义,是帮助我消灭对方有生力量的,而不是帮助我缩在城里等对方进攻的。守城战真要是打到那一步,距离崩溃也就不远了。

真正有效的防御战,通常都有非常进取的进攻战的内核啊。这就是孙膑兵法里讲的,“必攻不守”啊。

帝国的尽头

关于大宋和西夏的战争,我见过的最多的讨论,就是大宋为什么不行?从政治制度讨论到军事战略,再到现场指挥,各种答案都有。但是说句公道话,看这个阶段的史料,我不觉得大宋有多弱。说两个感受吧:

第一,大宋边军,非常英勇,至少没有打过那种一触即溃的窝囊仗。即使全军覆没,也是让西夏军队付出惨重代价之后,才倒下的。

第二,将领很厉害。后来的名将狄青,就是在这一战出道的。还有,大宋名将种家军第一代当家人种世衡,也是在这次大战中成名的。此后将近100年,他们为大宋打造出了战斗力非常强悍的“西军”,影响力一直到南宋还在。

所以,一味地讲大宋怎么怎么弱,意义不大,也不符合事实。

我们不用恨铁不成钢地问大宋:你为什么不争气?为什么打不赢?隔了这一千年,我们其实可以换一个更客观的角度问:为什么大宋的边疆推进到这里,就到了力量的尽头了?这就是一个人类文明的通用问题了:所有的帝国都会在某个时刻,抵达它的力量极限。这是理解地缘政治的一个很有用的视角。

举个例子。我们现在看地图,亚洲的中部有一个国家叫阿富汗。这个国家很神奇,号称是“帝国坟场”,甭管是英国、俄国,还是后来的苏联、美国,到这个地方都要吃败仗。而且往往是帝国最强盛的时候,也会在阿富汗吃败仗。这是为什么呢?是阿富汗很厉害吗?不,阿富汗一直是一个很穷的国家,如果一味地从硬实力上分析胜败,这个现象是很难解释的。

这个现象得反过来看。亚洲中部的这片地方,自古就在崇山峻岭中生活着的一些散碎部族,他们是很难有什么国家归属感的,无非是各种势力来来去去。到了十九世纪,俄国和英国,展开了一场“大博弈”。当时英国占领了印度,所以是从南往北发展。沙皇俄国当然是从北向南发展。但是这两个帝国到后来发现,双方的势力发展到阿富汗这块地方,就再难往前走一步了。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那怎么办?两大帝国需要一个缓冲区,英国和俄国一对眼神,好吧,那就让这个地方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吧,这个国家叫阿富汗。你看,从这个角度就可以解释了:不是阿富汗能打得过英国、俄国,而是英帝国和沙皇俄国的势力到达阿富汗的时候,已经是他们能力的尽头。所以历史上那么多帝国在阿富汗铩羽而归。他们够得着,但是吃不下啊。

从这个角度,我们也可以说,1040年的宋夏战争也标志着:大宋的疆域已经推进到了它能力的尽头。

大宋的能力是被什么限制的?是被农耕的生产方式限制的。葛剑雄的《统一与分裂》里面,把这个话就说得很透。过去,我们经常看见古人讨论,什么是华夏?什么是蛮夷?葛剑雄老师说,很简单,你就看那个地方适不适合种地。适合种地的,我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占领;不适合种地的,那就是蛮夷,皇帝要打它主意,大家就会喊,这是穷兵黩武。

为啥呢?因为不能种地的地方,即使占了,也守不住。这跟我们的直觉不太一样。我们一般会觉得,大宋这么多人口,这么富庶繁华,不就是给镇守边疆的军队运点粮食过去吗?怎么可能出不起这点钱?如果这样想,我们就大大低估了那个时代军事行动的成本。

今年是1040年,宋代的那个大科学家沈括,今年刚9岁。他日后写出的那本《梦溪笔谈》里面就算过一笔账。他说,一支10万人的军队,背后至少有30万民夫在为他们运粮,这还是不考虑人员损伤、交通条件和粮食损耗以及其他辎重的理想状况下的数量。那这样的军队活动范围能有多大呢?也不过只有600多公里,从今天的西安还走不到兰州。

所以,无论是汉朝还是唐朝,要经营西域,都是非常吃力的一件事。这些地方,中原王朝即使能保持一点军事存在,也不能设正式的行政区来管理,只能建立那种军政合一的监护性质的机构,只要能保证当地的部族对中央王朝有表面上的恭顺,就可以了,没有能力干预他们的内部事务的。因为如果必须靠漫长的补给线维持在当地的军事存在,实在是太贵了。

在国际政治学上有一个词,叫“战略透支”,一个大帝国,你看到它的边境线推进到最远的时候,恰恰是它最脆弱的时候,因为它已经透支了自己的力量。唐朝其实就是这样。很多人提起公元751年的怛罗斯之战,就会痛心疾首。怛罗斯在今天的中亚五国一带。这里发生了大唐将领高仙芝和阿拉伯帝国的一次遭遇战,最后因为部下叛变,大唐惜败。很多人觉得很痛心。其实,这就是大唐的极限。果然,再过4年,755年,安史之乱就爆发了。大唐内部酝酿已久的危机来了一个总爆发。一个以农耕经济为文明底色的帝国,经受不住这样的战略透支啊。

现在你理解了我们前面说的,为什么范仲淹在宋夏战场上,不仅要建设堡寨,而且要搞屯田。只有把农耕的生活方式引入,那块地方才是中原王朝可以站定脚跟的地方。

你可能会说,如果当地的驻军不能种地,那能不能搞一些畜牧业生产,学习当地部落的生活方式呢?可以是可以,但是你想,这样的汉人还是汉人吗?时间一长,他们不也就是胡人和夷狄了吗?晚唐诗人司空图,有一首诗叫《河湟有感》:“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说的就是这个现象啊。一旦脱离农耕生产,不再建立中原式的村社组织,什么孔孟之道、忠孝思想就都谈不上了,汉人也就变成了胡人。是的,在古代,决定一个人是华夏还是夷狄,最主要的不是思想,也不是血缘,而是他的生活方式。

你可能还会说,如果不进攻,只防守呢?经济压力会不会要小一些?

不会。

宋夏战争刚开始的时候,负责国家财政的三司使陈执中就说了:“边疆打几场败仗,对大宋来说不过就是破了一点皮,不严重。但是因为打仗,导致民力穷乏,那就是大出血了,非常严重。”

这是夸大其词吗?不是。说几个数,你感受一下。首先是军队人数。就因为宋夏战争开始,光禁军就暴增40万人,大宋军队的总人数达到了惊人125万。那这个人数会带来多大的财政负担呢?宋朝有具体统计数据,开战之前,与西夏接壤的陕西地区一年的开支总共是1500多万缗,开战以后,陕西一年的开支暴增到3300多万,增了117%。小农经济时代,这个钱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增加的部分,得靠宋朝从中央或别的地方调拨,实际上,根据当时官员的说法,这场仗打了不到五年,宋朝中央财政三司已经是亏空的状态了,而且地方府州的财政也被搜刮个底掉,甚至是宋朝皇帝那攒了几十年的小金库可能都没几个钱了。

现在你理解陈执中的那番话的意思了吧?打几个败仗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持续这么打仗。打败仗,那个损失是可见的。但是一直这么保持边疆的战争状态,哪怕是防御状态,都是要把整个国家拖进泥潭的。那你顺便也就理解了:为什么1044年,大宋要赶紧和西夏议和?以及,为什么大宋朝廷马上就要搞“庆历新政”的改革。国家状况已经到了极限,再不改革,危机就要爆发了。

大宋很大,也很富,但还是经不起一场发生在它实力尽头之处的战争。这就是一个帝国的残酷逻辑。

帝国的边疆问题,是个延续性问题,宋夏战争,让我们看到的是十一世纪中叶大宋的能力边界,比较单纯的农耕帝国,农耕区的边缘,就是帝国的边缘。但不同的时代,技术条件不同,极限也会不同。我们《文明之旅》这个节目,更看重的不是一场仗谁胜谁负谁强谁弱,而是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我们遇到过怎样的挑战,又找到了什么样的解决方案。等到了元明清三代,你会看到帝国整合的技术有迭代,华夏帝国的极限也就大大地拓展了。我们到时候再细说。

好,这就是1040年宋夏战争的故事,下一年,公元1041年我们再见。

参考文献:

(宋)李焘撰:《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2004 年。

(元)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85 年。

(宋)沈括撰,金良年点校:《梦溪笔谈》,中华书局,2015年。

杨富学、陈爱峰:《西夏与周边关系研究》,兰州:甘肃民族出版社,2011 年。

葛剑雄:《统一与分裂:中国历史的启示》,商务印书馆,2013 年。

张多勇:《西夏监军司遗址及军事布局》,中华书局,2022 年。

方震华:《和战之间的两难:北宋中后期的军政与对辽夏关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 年。

杨蕤:《西夏地理研究——边疆历史地理学的探究》,人民出版社,2008 年。

程龙:《北宋西北战区粮食补给地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

王天顺主编:《西夏地理研究》,甘肃文化出版社,2002年。

[美] 拉铁摩尔:《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海外中国研究丛书),江苏人民出版社,2020 年。

[日]前田正名:《陕西横山历史地理学研究——10-11世纪鄂尔多斯南缘白于山区的历史地理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

李敬泽:《上河记》,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

觉得文章有用就打赏一下文章作者

支付宝扫一扫打赏

微信扫一扫打赏

阅读
分享

发表评论

快捷回复:

评论列表 (暂无评论,9人围观)参与讨论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