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公布的2024年第三季度“中国好人榜”名单上,福建省龙岩市长汀县同心学校校长施珊娜被评为“助人为乐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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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珊娜与刘凤华。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2014年,施珊娜与刘凤华(长汀县一小学退休校长)一起创办了长汀县同心学校,至今累计帮扶了600余名困难学生,其中,长期集中照料的孤儿、服刑人员子女有60名,长期分散资助的困难学生有297名。不仅如此,学校还不定期地向300多名困难学生提供援助。
从接触公益开始,施珊娜参与帮扶困境儿童已有20年。近日,施珊娜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时说,困境儿童的遭遇深深触动了她,她最初的动力就是“想为他们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事”。尤其服刑人员子女是一个特殊的困境儿童群体,她认为,帮扶这些孩子更需要心灵的引导和爱的滋养,引导他们积极面对生活。
对于被评为中国好人,施珊娜说自己也不过是在做好事这条路上前行的普通人。在和孩子们相处的过程中,她始终觉得自己收获的远比付出的多。“他们也在让我的生命变得更厚,促使我成为一个好人。”
最初动力:“想为他们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事”
澎湃新闻:您是如何开始接触和关注困境儿童的?能分享一下创办同心学校的初衷吗?
施珊娜:我之前是在厦门做企业,陆续参与一些慈善活动。2002年,厦门同心慈善会刚成立,没有什么固定的场地和资源,所以我当时是因为赞助他们而结缘,成为了他们的理事。之后,我逐渐参与他们的诸多帮助困境儿童的活动中。
而真正让我内心受到强烈震撼,从而决心为困境儿童全力以赴的,是一次前往泉州泉港区看望弃婴的经历。那天我们长途跋涉来到一个很破旧的小寺庙,看望尼姑们收留的弃婴,他们的状况很不好,有的残疾婴儿不能站立也不能走路,只能在地上用一块轮胎垫着。
尼姑们热情地留我们用餐,掀开锅一看,是一大锅用地瓜粉和米粉条勾芡做的黑糊状粉汤。这一情景让我思考:我能为这些孩子做什么?这是我后来决心创办同心学校的初衷。
随后在参与创办厦门同心儿童院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困境中的孩子还有很多。这一年,因一次助学调查任务,我首次踏上了前往长汀的路,那个时候交通不方便,坐大巴十几个小时才到。而走访的那个孩子的家,甚至没有没有一张床,窗户的木框上面是用图钉钉着一块破破烂烂的塑料布挡风。当时的天气非常冷,而孩子只穿着塑料的凉鞋。
这一幕深深地触动了我,所以那时候的动力其实很简单,就是我想为他们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事。
施珊娜到困境儿童家中家访。
澎湃新闻:同心学校是在什么背景下成立的?
施珊娜:长汀县同心学校的成立其实是一个漫长过程的结果。2002年同心慈善会成立,其间通过举办传统文化读书会,吸引了很多志愿者。2003年我与之结缘,2004年同心慈善会创办了同心儿童院,我作为理事参与创办过程,也经常承担助学调查义工和物资筹措的支持工作。
2005年,我认识了刘凤华老师,她给了我很大的触动。当时刚做完乳腺癌手术的她加入同心慈善会后,看到了孩子们的状况,于是决定常住儿童院帮助孩子们,这一住就是两年。当有人问她的年龄时,她会说来这里(同心慈善会)一年她就一岁,两年就是两岁,她的生命因此“重新活过了”。
2011年,我们尝试在长汀就地解决困境儿童的集中照顾,这样可以解决他们与原生家庭的连接问题。最初没有资金也没有场地,在刘凤华奶奶家腾出两个小房间,我们募捐了三张床,请了一位阿姨负责煮饭和接送孩子上下学。
随着知道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多,不断有新的困境儿童的信息传来,我们就逐个去家访,孩子就越来越多,刘奶奶家的两个小房间已经住不下了,当时我的司机经常跟着我们下乡调查,深受感动,便把他家里三楼腾出两个大房间,一楼餐厅厨房共用,他爱人也兼了我们的厨师,那时孩子已经达到十几个了。很快他家也住不下了,场地问题一直困扰着我,而且没有资金来源,孩子的吃喝拉撒、生活用品等都需要解决,我经常在厦门募集一车物资开四小时车送过来,有时一天都在路上,十分奔波。
此外,在接送孩子方面也存在很大困难,因为没有资金买车,孩子们要走大概4公里国道去学校,我们只能安排人护送,每天只有接到孩子安全到家的消息我才能安心。
澎湃新闻:后来这些问题怎么解决?
施珊娜:2012年6月底,当地派出所指导员知道我们的情况后,带我去看了一个地方——龙岩市长汀县河田镇蔡坊村,村里有一所因生源合并而空置的希望小学,当时租给木材厂做仓库,我特别激动,觉得这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最合适的场地。但那次没成功,因为当时已经被租出去了。
不过,之后因为我和蔡坊村书记王日荣在别的事情上有了交集,我就邀请他来看孩子们,王日荣书记很触动,回去开会后决定把钱退给木材厂,把学校无偿给我们办学。7月,我们就正式搬到这所河田镇蔡坊村的原水东坊小学。当时学校很破旧,窗户破、木门坏,我们便一点点修补,筹到一点钱就换窗户、铺地板、换门,每个月都在修修补补才有了今天的样子。2014年,长汀县同心学校正式注册成立。
幸运的是,一路上我们遇到了很多好心人的帮助,比如王日荣书记,他还积极参与学校管理,在我们需要帮助的时候总是无条件响应,甚至个人出资支持我们。正是大家的力量汇聚在一起,才让同心学校得以成立和发展。
帮扶服刑人员子女:“一旦放弃,他就真的毁了”
澎湃新闻:在您致力于帮扶困境儿童的过程中,有没有让您印象深刻的孩子?
施珊娜:有一个极为特殊的孩子,也是我付出心血最多的孩子,我无条件地爱他,他对我来说既是巨大的挑战,也有深深的触动。他是一个服刑人员的孩子,来到同心学校的第一个星期就试图跳楼自杀,最后是我把他抱下来的。而这仅仅是开始。
他的情绪极不稳定,只要一生气,就会拿起菜刀。每星期我都能在他书包里发现水果刀,我只能一次次将这些危险物品没收。我还记得最严重的一次冲突——我紧紧握住刀刃,他则握着刀柄,就这样僵持了半个小时,直到他最终放手。
老师们面对他也深感棘手,他经常翻墙出去、砸门,学校那些门上的凹洞,都是他愤怒的痕迹;他有时还会欺负同学,咬人、把人推到水池里,打架更是常事,除了我,几乎没有老师能拿他有办法。
到一名服刑人员子女家中家访。
澎湃新闻:后来是怎么和他沟通的?
施珊娜:我告诉他,只要你不放弃你自己,我就不会放弃你。我会留一条门缝给你,当你想明白的时候,你可以悄悄地来找我,我们来聊一聊。
我不断去探寻他这些行为背后的原因,后来了解到,他在父亲被抓后就开始流浪,他在这种环境下遭受了太多暴力,于是只学会了用暴力来应对这个世界。所以跟这个孩子相处就像在拔河一样,我慢慢拉住他,直到他爸爸出狱,让他回到原生家庭。
其实,他是一个极具灵性的孩子,有着很好的审美天赋,聪明伶俐。我常常感叹,命运是多么神奇,给了他这样聪明的头脑,却又给他如此糟糕的原生家庭。我想,如果他没来我们这里,可能真的会走上和他父亲一样的道路。
老师们也曾多次劝放弃吧,可我每次都问自己,能狠下心送走吗?能送到哪里去呢?如果我教育不了他,是我的问题,而不是他的问题。那我要做的应该是帮助他、教育他、感化他,而不是放弃他,因为一旦放弃,他就真的毁了。
澎湃新闻:他现在情况如何?
施珊娜:现在,孩子的爸爸回来了,孩子还经常联系我。他用自己在超市搬水挣的钱给同心学校捐了50块。当他把钱给我的时候,我既感动又担心,赶紧问他钱的来历。他告诉我,这是他搬水挣来的,自己留了30块,捐给我50块。
我对他说,你一定要记住这一刻,因为从这一刻起,你不再仅仅是接受帮助的人,你也有能力去帮助别人了。
(同心学校)每一个孩子的背后都有故事,都遭遇到健康成长的困境,因为原生家庭的条件不允许,有的孩子就连成为一个正常人都很难。纯粹提供物质上的满足是最危险的公益,对于这些孩子,尤其是服刑人员子女,更重要的是心灵的引导和爱的滋养。我们一定要回到内在,去了解孩子在想些什么?在关注什么?他想成为什么?我们要真正走进他们的内心,让他们感受到无条件的爱,引导他们积极面对生活,这样他们才能真正成长为心智成熟、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澎湃新闻:还有其他印象深刻的孩子吗?
施珊娜:我还想分享一个学校最小的小朋友的故事。他的父亲今年入狱。我还记得这个孩子刚和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他告诉我:“校长,爸爸被警察带走了,我猜他肯定是犯错误了。”我顺着他的话问那他的错误是不是很严重,他很认真地点头说:“是的,我不能学爸爸。”
他还小,心灵还没有受到太多负面影响,但随着年龄增长,周围人的议论肯定会伤害到他。所以,在他爸爸八月份被抓走后,我九月份就把他接到了学校,我想让他离开那个可能对他成长不利的环境。
来到学校后,我和他有了一次深入的谈话。他告诉我等爸爸出来他都23岁了。“23岁的时候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对他说,“你要努力活成一个不一样的人,对吗?是独立的、正向的、有价值的、聪明的、会读书的、善良的人。”
我想让他明白,虽然爸爸不在身边,但他有很多机会去改变自己的人生,有很多人会支持他成为这样积极向上的人。我希望在我们的关爱和引导下,他能健康快乐地成长,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谈教育:“比起成绩,他们更需要懂得如何健康地生活”
澎湃新闻:您在和这些困境儿童交流过程中,坚持什么样的教育理念或方法?
施珊娜:首先,在孩子的成长历程中,物质的满足并非等同于爱。我们在对待孩子的物质需求时,从不过度给予,比如孩子的铅笔芯用完了,我们会要求他要拿旧笔芯来换一个新笔芯,他要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来之不易,从而懂得珍惜。
我们的核心理念是让孩子们知道他们生命要站起来,依靠的是自己内在的智慧,而不是外在的物质。所以很多时候我都会婉拒一些捐助,因为我们坚持按需募捐,避免浪费。
其次,我始终觉得,教育不应仅仅局限于分数和成绩,教育应该是完整的。当下的教育似乎陷入了一个误区,过于强调学科成绩,却忽视了孩子们内心真正的需求。所以我们坚持教育应该从生命教育的体系出发,全方位地培养孩子,拓展他们生命的长宽高。有人在台上表演,就一定有人在台下鼓掌,比起获得好成绩,他们更需要掌握生活技能,懂得如何健康地生活,理解自己与世界、与他人的关系。
澎湃新闻:为什么说“教育应该是完整的”?
施珊娜:我之所以如此关注教育的完整性,源于一次深刻的经历。曾经有一位小学的校长向我求助,他们学校的孩子出现了网络裸聊、甚至线下约见陌生人的严重问题,这让我痛心不已,也促使我开展了“绿伞未成年人预防性侵害”项目。
这个项目如今已取得了一些成果,我们还获得了两个全国大奖,目前差不多覆盖了长汀的所有的学校。从最初我们自己进入学校授课,到后来无条件免费培训学校的老师,让他们能够独立开展性教育课程,我的最终目标是实现一校一师,让当地人解决当地事。
我坚信,多一个孩子接受正确的性教育知识,就可能少一个孩子遭受伤害。我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孩子们懂得如何保护自己,避免受到伤害。同时,我们也意识到家长在性教育中的重要性,希望家长们能够学习如何引导孩子正确面对与性相关的问题。
澎湃新闻:在近22年的公益生涯中,有没有想放弃的时候?
施珊娜:放弃倒是从来没想过。当初我是想得很清楚之后才决心放下公司事务,全身心投入学校工作的。因为我看到了那些孩子令人揪心的状况,他们的境遇让我明白,教育不应仅仅把他们圈在一起,我们应该要给他们一些力所能及的真正的引导,这是对每一个生命的尊重与责任。
这个决定得到家人的全力支持,让我能够专注于自己热爱的公益教育事业,我没想过放弃,更多的是思考如何培养优秀的接班人能更好地延续这份公益事业。我希望即使有一天我退休了,同心学校的理念和精神也能一直传承下去,这个是我的心愿。
入选中国好人:“一路走来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好人”
绿伞未成年人全面性教育公益师资培训。
澎湃新闻:当初来长汀投身公益事业,您是如何说服自己和家人的呢?
施珊娜:其实不存在说服他们的问题。我很幸运我遇到了特别好的家人,他们没有觉得我做公益是在不务正业,而是让我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地坚持我想做的事情,特别是我的公公婆婆。
逢年过节,尤其是像清明节这种重视祭祖的节日,因为节假日孩子们都放假回到(同心)这个大家庭,我们都得陪伴孩子们无法回家,心里其实还是很过意不去。但公公的一番话让我无比感动,他说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祭祖重在心意,你做善事就是在做很好的事情,这已经是对长辈最好的孝顺了。”
家人不仅在精神上给予我支持,他们也是我的捐赠人。公公退休后经常把攒下的钱交给我,让我帮他资助孩子。我的小姑子也同样热心,看到我在为孩子寻找结对资助人时,她会积极参与。弟弟、表弟、表妹、同学、以前的同事、甚至曾经事业上的甲方,包括我的孩子也从小就养成了日行一善的习惯,把自己的零花钱捐给学校。
所以在我的背后有这么多比我更好的人在推着我,才让我坚持了这么久。
2024年,受施珊娜帮扶的彭柏辉成功考上复旦大学。
澎湃新闻:入选“中国好人榜”后,您有什么感受?
施珊娜:我们这一生就是要做一个好的人,每个人都在朝这个方向努力,我也不过是在这条路上前行的普通人罢了,我一直觉得我做的事都是日常点滴,根本称不上伟大。一路走来,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好人,他们无条件地信任我、支持我,才让我们做成了这些事情,成就我成为所谓的好人。
今年最让我感触的是有个老人家需要五斤的猪肉,我为他准备了,可最终还是没能在他生前送到。我特别难过,因为你再也叩不开那扇门,他已经不再需要你所谓的帮助了。所以我们能做的是多么有限、能给他人的帮助是多么渺小啊。
好人怎么定义呢?其实也不是说做了这些事情才能算作一个好人。在我和孩子们相处的过程中,我始终觉得自己收获的远比付出的多。我与孩子们相处的每一天,都是在共同成长。我也是在不断地学着做人,不断地修缮自己不足的地方,他们也在让我的生命变得更厚,促使我成为一个好人。所以也希望孩子们能懂得“好好做人”的真谛,从家庭和社会的角色出发,认真对待每个阶段的自己,做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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