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诗与画的生命史》,陆蓓容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年11月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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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被抛入人间的赤子,都会经历许多次事与愿违。当他渐渐明白事情与世态总是会被各种因素牵制着,走向它们合力的方向,有时就能知道,自己的努力和愿望,常常轻得算不上一股力量。这种经验给人以机会,审视并歌咏命运。
所以谈论命运的诗特别多。不过,文学作品的趣味,不仅在于创作者写出了什么,更在于读者因此想到了什么。如果作品只能唤起一丁点儿同情,故事就像一朵花落下枝头;我们凝眸片刻,也便收拾心绪,转身奔自己的前程了。除非读者也能明白人生如涉江,个人总是竭尽全力地泅渡,可水波有时温柔相送,有时横流阻遏;那湓浦口的秋潮,才是江州司马的泪珠,也是我们自己心上的一滴凉露。
《琵琶行》在这些地方作出了很大的努力。它集中展示了命运的存在和力量。序言已经埋下伏笔,正文则延宕它,刻写它。这样,读者不仅替诗里的人难过,也会在提点之下惕然停顿,回想起自己的人生路。从天真无邪到老于世故,反复重读,总会有新的感受:个体的世事百感与诗人的生命史,迟早会叠加在一块儿。
无数人赏析过这首诗,如今已很难说出新意,而且真的一说便俗。不过,为了展开论述,还得硬着头皮试一试。前辈们乐于站在读者的立场上谈论它的效果,鲜少讨论创作者为什么那样安排。而我们知道,白居易喜欢写诗,常常琢磨怎么写诗,并且有动力去写好诗。那么,从写作者一面谈,也许能见识到什么是行家。
缘起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琵琶行》是长诗,看似有大段发挥的空间。虽然如此,却不总以铺叙和描摹为能事。它在工笔精描的地方用尽力气,而俭省的地方都无冗词,说明作者在详略上有所安排。
作诗是个过程,由无数“创造-微调”的小动作连缀起来。写长篇,可能要先涂抹一段草稿,在几句话的小循环里稍加调整,再接下去写新的情节,如是循环修正,直至改定全文。作者要通盘考虑叙事是否有逻辑,在何处埋藏线索,又于何处点燃它,当然还会判断叙述的多寡、程度的轻重。这一番斟酌加减的活计,在各种文艺创作中大抵相通。明白这个过程,就不难理解:精描固然出于深思熟虑,“俭省”同样是苦心经营。只不过这种经营不在字面,而在结构,是绵密的针脚,而不是错彩镂金。
开端七行十四句,重在交代事件的各种要素。第一句说明时间地点和季节,效率极高。那是因为,对熟谙中国诗文传统的读者来说,“送客”与“秋”,都是历史悠久的文化密码,它们足以唤起海量的文献,自动营造出哀愁的意味。白居易一定知道,略有文化的读者不难从江淹的《别赋》想到汉魏六朝以来那些送别诗的名篇,他用不着费一遍力气,亲自烘托主客分别时的低沉气氛。而且,对于那些不具备相应知识的人,这样开门见山的写法也很安全:他们只要知道从前的秋夜里即将发生些事情,也就行了。
这些词句既有意味,又有功能。首句的“江头”,照应着此后的“去来江口守空船”;“别时茫茫江浸月”,又等同于“绕船月明江水寒”。从一开始,作者就解决好了女主角出场的条件和原因:因为守船,她才能出现在这个时空里。因为这一片寒秋冷月的凄凉景象,让主客双方都情绪低落,而她也满心萧瑟,独自拨起了琵琶。
“无管弦”与“琵琶声”,又是一组呼应。分别之情本就难堪,少了音乐助兴,连酒也喝不下去。唐代官员饮宴,本来多有歌妓为伴,所以“有管弦”才是常态,没有,就显得暗淡无聊。几声凑趣儿的弦索忽然响动,三方人物才算全部登场。不过,诗人为琵琶女稍微垫上几笔,制造出第一个阅读的悬念,让我们闻声对影,偏偏不见真容。她到底长什么样儿呢?本来,在“千呼万唤”与“半遮面”的强烈落差之后,大可为她傅粉施朱,描摹春山眉黛、秋水双鬟的。可既然不关主旨,作者就坚决不肯多说。如果她很漂亮,当然容易戳中人心,但同时也会分散注意力。一些古典油画的X光扫描件说明,画家最终呈现的版本,会比原先设计的要简单。删去那些枝枝蔓蔓的布景,才能让观众顺利“看见”主要的目标。在这一点上,诗和画道理相同。
“无管弦”还有别的作用。当我们读到全诗的后半段,才知道江州僻远,整年都听不到丝竹之音。这时回过头来,就能看出开头与末梢的照应。原来荒僻之地一直没有好音乐,每一次送客都很沉寂,并非偶然。原来白居易听了几声就不肯罢休,非要移船相近与她见面,不只是因为乐曲调和了离别的苦涩与沉默。还是因为他迹近枯涸的精神世界,突然间重沐甘霖。
自“忽闻水上琵琶声”起,四行诗里,“琵琶”二字出现了三次。她的命运显然与这件乐器联系在一起。而他的哀伤既关乎曲,也关乎人。现在,几束聚光灯一同打向道具。它要开始唱歌了。
乐声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疑绝,疑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缾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舟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一位自觉、自省的诗人,其实能够知道自己的能力界限,并随时在克制和挥洒之间求取平衡。而且,只要他有写出佳作的野心,就不会傻站在创作的角度耗费精力,总会不时切换到阅读者的视角,设想他们的期待。如果难以相信这一点,就请想一想“修改”这种活动的机制。作者常常是自己作品的第一个读者;读稿、改诗,当然不仅要用上天赋,还得遵循文化环境中那些普遍共享的趣味和法则。
白居易应该能感觉到,现在可以从叙事转向描摹,以展现她的技艺。不过,即便是长篇歌行,也不能浪费文字,需要精心打算,让它同时承载形式、意味和功能。词句既要做间架结构的骨骼,也得是修辞形容的妆面。所以琵琶曲的第一声,乃是“先有情”;第二声,泄露出“不得志”;第三声终于挑明,演奏者满怀心绪。这几句比较克制,不肯顿然走向繁密和热闹,显然是为了预告女主角曲折的身世,让读者一开始就猜想,她必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假若拆开来一句句看,这一段文句不但熔铸了前引的元稹《琵琶歌》,也改造和再利用了新乐府时代元白二人同题描写五弦琵琶的诗作。把凝滞的曲子比作冰泉流水,流畅的乐声比作冰泻玉盘,激昂的节奏比作刀枪列阵,全都不是新创造。倒不如说,这类想象和类比,至少是他们两人欣赏音乐的共同方式。如果在唐诗的山海中仔细爬梳一遍,可能会有更大的收获。陈寅恪早已指出,从琵琶曲里听出各种具体形象来,是当时普遍流行的修辞,未必需要多么高明的耳朵。
古人当然鄙视偷诗,但他们并没有旗帜鲜明的原创观念。对白居易来说,自己与他人积累的好素材,都可以反复使用。那么,这是在洗稿和自我抄袭吗?不是的。仔细比较此前的作品和眼下的段落,不难感到,现在这一小段逻辑更完整,修辞更严密,音声、形象与节奏的配合,更加煞费苦心。他是使出天孙织锦的功夫,把旧材料织成了新缎子。
真正的演奏好像并没持续多久,只有《霓裳》《六幺》两支曲子而已。音乐的流动速度远比文字要快,所以单个的比喻一定追赶不及。而且,用文字描写音乐,如同用绘画呈现文字,难在跨越感官的界限,有时要借助通感。因此,作者采取了多重嵌套的修辞方式:大弦急雨,小弦私语,只是常见好懂的比方,只要读者在这个世上听过雨声,说过悄悄话,立刻就能回想起那种感觉。而它们又迅速合并成另一重景况,噼里啪啦地珠滚玉盘。弦之大小,原指音之重轻,普通的比喻已经足够形容;匹配为珠之大小,就不但有了重量,还有了视觉效果,显出饱满、圆润与流畅来。读者必须通过解读喻体去想象本体,他对乐声的认知就有个过程:原来女主角不但能弹,而且弹得好。在乐音的各个维度上,品质都很高。
作者显然是从描摹声音的颗粒入手的。但形容完整的乐曲,还需要展现时长。我们对事物的认识离不开参照系,所以明丽欢快的莺语与坚冰之下的泉水对举,就让流畅的更显流畅,幽涩者越发幽涩。同理,暂歇与乍破之间的空白,也是因为停顿与繁密可以相互衬托。若作历时性的描述,这些曲子大概是先急后缓,渐至暂停;在留白里堆满愁怨,又在迅速积聚的高亢气氛里忽然告终。可我们通过文字,接收了一大串诉诸视觉效果的比喻,感受到的就不只是奏与停、慢与快之间的张力,还有曲调如何由明快转为幽忧,再转为竭力克制后的郁怒。
作诗不完全是挥洒天才的过程,体裁、素材、叙事逻辑,都是一些无形的约束,限制了作者的自由。他总得在工具房里挑挑拣拣,拿起一些词语和韵脚,放下或替换另外一些。可是,即使受到种种限制,可能成色不足,所有字面的“意思”背后,还是包含着作者的某些意图。在这里,我想过,白居易为何这样安排曲子的感情色彩呢?后文之中,她和他的命运交响,是不是与曲调表达的情感遥相应和呢?
必须承认,读者读到的,未必都是作者有意设置的。可我们离读书人都会作诗,既是创作者,又是欣赏者的时代已经很远了。既然如此,倒不如把更多的荣誉归于大诗人,相信他们会在严肃创作时用尽力量。出声朗读这一小段,就会发现,它的韵脚常常两句一换,至多不过四句。而且换韵时一定平仄交错,对上、去、入声的甄别也很严格。描述大小双弦,用了“雨”和“语”两个上声,音节较长,又有曲折,正契合大弦之长久,小弦之缠绵;当乐声交错变换,韵字也换做了“弹”与“盘”。两个清脆短促的阳平字,说明演奏速度已然加快,从曼声长拍换作珠玉叮咚。在暂停和曲终两处,都是由平声急转为入声。“绝”、“歇”、“帛”、“白”这一类字,古时读音很急促,刚出口就收拢,显得非常激烈。白居易不止调动视觉经验来唤起想象,同时也在用诗的声韵模拟曲的声音,暗示曲的意蕴。显然,写作者很清楚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乐曲的情调与情节的发展如此相似,应当出于有意的安排。
若还不信,不妨检视全篇。换韵这么急、这么快的,只此一段。后文大段叙事之际,韵脚立即归于划一了。
她说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蟇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妬。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云箆击节碎,血色罗帬翻酒汙。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以常理言,主客双方萍水相逢,琵琶女总要先略作自我介绍,再登台献艺。可诗歌有它自己的道理。平铺直叙惹人生厌,有点儿起伏才好玩。作者先用不成曲调的忧愁暗示演奏者满怀心事,那是一层神秘的面纱;再以神完气足的大曲证明她技艺超群,又制造出新的好奇。这位长安倡女到底是什么来头,有什么不平事呢?
序文中,先有“听其音”,再有“问其人”,可知女主角并不曾主动讲述自己的身世,而是被白居易问出来的。然而,正文拒绝描写问答的过程。如果把整件事想象为一幕剧,那么,在这一段里,琵琶女好像不再需要听众,只是对着虚空,展开了沉痛的独白。这是一个冷风淅淅,暗水涓涓的长夜,人间充斥着离愁别绪,天上只有一轮冷浸浸的月亮。她就在这萧索的秋气味中,回想着那些过去了的春天。长安,是云雨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的繁华富庶之地;自己,是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好年纪;许多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的纨绔子弟,曾经迫同她一起抛掷青春。
女主角的演艺生涯,拢共只有六行字。它们属于同一个韵部,踩着同样迅疾的节奏。“十三学得琵琶成”,到“一曲红绡不知数”,是由技艺优长的小女孩成长为当红明星;此后三行,立刻盛极而衰,行头凋敝,故人失散,无人问津。这样写,才能暗示出人事变化究竟有多快。在一生的长度里,每个场景,都不过匆匆一瞬。
唐代的教坊,是一种服务宫廷的表演艺术组织,分布在洛阳和长安,从业者有男有女,要学习音乐、舞蹈、演剧等技能。教坊工作者的身份构成比较复杂,平民也可供职,宫廷宣召时参与演出。中唐以后,教坊中人也接受宫廷之外的邀约,外出表演。琵琶女既然可以嫁人,应该并不属于乐户,而较像是应教坊之招的妓女。
在当时的语境中,妓这个行当,重心可能侧重于技艺,至少不全在色相。可是“善才服”与“秋娘妒”,同样是她记忆里的高光时刻。学琵琶青出于蓝,打扮起来又容光焕发,是天分和努力一起,让她成为万众瞩目的名姝。这形象虽然出于虚构,可寥寥几行诗句里,应有无数努力挣命的倩影重叠。以一个现代女性的心态,不忍心判断她是否情愿这样生活下去;不过,假如尝试对虚拟人物设身处地,那么,在飞逝的朝朝暮暮之中,也许她根本没有余暇去想,更没有能力决定自己怎么活。
努力,就意味着某种程度的主动,可惜那火苗刚闪了闪,就灭了。自“钿头云箆击节碎”开始,她再也无法做出任何积极的应对,只能茫然承受。这些诗句都没有主语,这样,读起来,就没法知道是谁敲碎她的云箆,染污她的红裙,让她耗尽了好年华,散尽了旧相识。虾蟇陵下的少女,不知怎么,就成了浔阳江头的商妇。在决定嫁人的时候,她可能又做出了一点点主动的选择,但很快就被迫承受别离,独自领受这长长的秋夜,冷冷的风。
有时候,以抬杠的心态读诗,也有助于理解文本。假如演奏者并没带着乐器,这音乐会不就泡汤了吗?可是,一个商人的家眷,到江边来守船而已,凭什么必须随身带着它呢?这虽是剧情的需要,仍然应当从文本内部寻求验证,以观察这场虚构是否自洽。读到这里,终于能够做出较好的解释:琵琶是她青春岁月的见证,中年孤苦的慰藉。在这个无常的人世上,它是她唯一可以信赖,不能离身的东西了。
他说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我们读诗,总是不自觉地侧重于它呈现的情境,难以揣摩作者创作时的用心,要时刻努力置换身份,才能稍稍打破这种思维习惯。在这一段,开头的“闻琵琶”,承载着上一节的“转轴拨弦三两声”一段;“闻此语”,又接应住“沉吟放拨插弦中”以下各句。这两个小句显然都是文章的间架骨骼。这会儿,大大小小的悬念都已经抹平,白居易本人就要走到舞台中央,去完成最后几个镜头了。他手上的牌已不多,当然要耐心仔细地打,才能把观众的心赢下来。
前一段中,琵琶女的自述,从“自言本是京城女”,至“老大嫁作商人妇”,都是同韵的句子,全押去声。至此,“我从去年辞帝京”,到“为君翻作琵琶行”,也如出一辙,不过全用平韵。用差不多的篇幅、完全一致的技法,来讲同样不幸的身世,就像在一部乐章中,安排两个相近的声部。那么,如何避免重复呢?那就让她的故事详于京城,而他的伤感全部系于浔阳;让她有盛极而衰的过程,而他只能凭着几曲“京都声”,回想起熟悉的繁华。
浔阳偏僻、卑湿、村鄙粗野。没有好音乐,也就意味着没有愉快的精神生活。作者把全篇唯一带有典故意味的句子放在了这里,“杜鹃啼血猿哀鸣”。蜀中的杜鹃、三峡的猿啼,都用于形容悲苦愁怨。不过,它们太常见了,即使不当作典故而视为实写,也不会妨碍读者领会其感情色彩。
倒是另一个问题,领会起来还费点力气。在江州,听不到名曲,住不上好房子。黄芦苦竹倒是自由自在,在潮湿的空气里尽情长高。鸟兽不解人情,山歌村笛荒腔走板,啼鸣、弹唱,都不管作者能忍不能忍,耐烦不耐烦。显然,从“浔阳地僻无音乐”开始,每件事都不由诗人自己选择。他唯一的自主动作,只是一次次独自倒酒喝。原来,琵琶女的“秋月春风等闲度”,与白居易的“春江花朝秋月夜”,乃是字面和意涵上双重的和声:她的青春和他的中年,都是可争取者少,不自由处多。
据说,人会给自己编织一张意义的网,悬挂在上边,安然过完这一生。固定的对象,可溯的因果,都是编网的绳子。沿着它走,遇关键处打个结,就能够知道来路,不容易落入虚空。可世上的一切常常重叠嵌套,许多结头打在一起,最后变成一团乱麻。她和他应该都不喜欢眼下的日子,只是在麻线团里走迷了路,被它挟裹到江州。
一生这么长,困局数不胜数,可人们常常不甘心承认这一点。要想保住精神世界的平衡,唯有把够不着、捉不住、控制不了的一切囫囵打个包,不再追问具体的原因,只管给它起个名字,叫作命运。这样,“我”未必清楚却必须承担的东西,便成了“它”递过来的潘多拉盒子。当我们说它力大无穷,搞得人生都成了被动语态,其实只是想在追寻意义的道路上松一口气。或者只是为了能继续在麻线团里走下去,不去追问能否挣脱。其实,从没在诗里出现过的命运二字,就藏在所有需要用“被……”来翻译成现代汉语的句子里。她被狎玩,被冷落,被抛撇,而他被安置在这样落寞的小城,偶然被她的绝艺提醒,被迫意识到了京城与浔阳之间的文化鸿沟。那当然也是政治、经济、地位等一切事物的鸿沟,可他不能说得再多。
故事因音乐而起,仍围绕音乐而终。白居易其实爱功名,所以写自己落魄的遭际,不免露出卑怯之气,但他毕竟不肯正面揭出思念京城的意思。捅破窗户纸未免俗得败兴,那会毁了诗。他一定曾在长安观赏过无数次琵琶表演,熟悉“铮铮然”的流行风格。只不过那时候,意气风发的京官还没听过乡野歌吹,不知道差距有多大。现在,命运让他知道了。
最后几句当然不只是在煽情,也在与长篇的各个情节遥相呼应,做出整理和总结。仙乐之誉,证明她“名属教坊第一部”,当之无愧。再弹一曲的求恳,兼解释篇名与创作动机。“凄凄不似向前声”,是承接最近一段上文:她听了他的故事,更加难过,曲声都受到感染,变得更加凄凉了。最后,别忘记:相见之前,她刚刚从回忆少年的梦境里哭醒。那么,此刻的他,就是因为“猛然体会到迁谪之意”,才如梦初醒,哭湿了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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